张听雨
灯光渐暗,指挥家黄佳俊抬起双臂悬停半空,全场观众屏住呼吸期待再次遇见那个极具仪式感的瞬间。11月底,由曼彻斯特哈雷管弦乐团带来、名为“命运颂歌”的音乐会在京上演,上半场是宁峰演绎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下半场是《e小调第五交响曲》(以下简称“柴五”),构成一个完整的柴科夫斯基音乐宇宙。
宁峰的出场带着一种令人担忧的疲惫。这位近段时间在上海、杭州、北京之间穿梭的小提琴家,上台前半个小时仍在舞台上练琴。他这次演绎的柴科夫斯基不是精致的象牙雕刻,而是一块带着原始棱角的巨石。特别是在华彩乐段,那些近乎“奇险”的弓法选择,制造出令人窒息的紧张感;第三乐章中,琴弓几乎触碰到琴码,发出粗粝甚至有些粗糙的音色,这绝非技术失误,而是有意识地向俄罗斯学派那种野性的风格靠拢。这种艺术选择与他返场时演绎的巴赫形成了极致对比——前者是情感的奔涌,后者是理性的建构。
而哈雷管弦乐团在这场音乐对话中,证明了协奏绝非伴奏。他们在柴科夫斯基小提琴协奏曲中的表现令人惊艳,特别是在第二乐章开篇的木管合奏中,木管声部呈现出浓郁而纯美的音色,完全颠覆了人们对英国乐团的刻板印象。笔者八年前听过这支乐团的演奏,当时的指挥是执掌乐团二十余年的马克·埃尔德,乐团在他手中温润有余,个性不足。但此番在黄佳俊的带领下,哈雷管弦乐团展现出脱胎换骨的变化——既有英国传统的温润音色,又增添了难得一见的光泽与亮丽,各声部如一个巨大的室内乐团体,既整齐划一又融洽无间。
然而,这个夜晚真正的高潮来自下半场的“柴五”。许多观众或许是为那个“名场面”而来——黄佳俊在布加勒斯特指挥大赛获奖时,在末乐章铜管奏出庄严主题时那个即兴的敬礼动作,已成为乐迷口耳相传的传奇。但艺术家的成熟恰恰体现在对自我经典的颠覆上。这次他没有重复那个标志性的敬礼,甚至放下了指挥棒——这一看似微小的变化,实则暗示了他美学理念的转型。
黄佳俊的指挥艺术呈现出一种有趣的融合与超越。早期他接近西蒙诺夫莫斯科指挥学派那种“铲煤式”的强力风格,每一拍都向下狠狠地杵去,这能够制造出强有力的声音,同时通过一根长指挥棒勾勒出每一个主题的形象;而现在放下指挥棒后,他更多地展现出圣彼得堡穆辛学派的特征——特米尔卡诺夫的手势语法、图冈·索基耶夫的结构控制,甚至捷杰耶夫那种独特的手指颤抖,增强了音乐的流动性。
更令人惊叹的是他对“柴五”的结构掌控。从第一乐章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暗淡的单簧管主题,到第四乐章蜕变为肯定的、庄严的号角,黄佳俊在这之间铺设了无数“草蛇灰线”。他并非依赖瞬间的灵感,而是通过精心的设计构建起宏伟的音乐建筑。在第一乐章副部主题中,第二句突然弱下来的弦乐,不仅仅是力度的变化,更是情绪的瞬间转折,变得缠绵而温柔。黄佳俊的指挥中最迷人的,或许是那种“奇险”的美学追求。他常常用极大的动作指挥单件乐器,这在传统的指挥教学中是大忌,但在他手中却成为创造惊人效果的手段。当弦乐拨开,他直接指向木管声部,那种突如其来的神圣感瞬间充盈整个音乐厅。这种对平衡的大胆颠覆,正是他艺术个性的鲜明印记。
返场曲目——埃尔加《谜语变奏曲》中的第九变奏,再次展现了哈雷管弦乐团的英国基因。黄佳俊在演奏前转过身来,请观众“和他一起呼吸”。只见他的双手开始抖动,弦乐的左手提前揉弦,充满呼吸感的声音当真来了。他的柴科夫斯基既不是单纯的俄罗斯学派的复制,也不是德奥理性的移植,而是一种融合了多种文化理解的独特创造。在他的诠释中,命运不再是不可抗拒的外力,而是可以被理解、被解构,甚至被重塑的内在力量。
音乐会的最后,没有敬礼的噱头,没有指挥棒的挥舞,黄佳俊只是轻轻放下双手,仿佛将命运轻轻放回原地。这场“命运颂歌”真正歌颂的,不是命运本身,而是人类在面对命运时那种永恒的艺术勇气——以疲惫之躯挑战完美,以理性之手构建激情,这或许就是古典音乐在当代最珍贵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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