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新安晚报)
转自:新安晚报
我还记得那天雨很大,我踩着泥泞,拎着行李走出村口。回头望了一眼,水雾里的村庄,像一块灰扑扑的石头。我心里发狠:走,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再回来。
都是不太美好的记忆,家里那三间漏雨的土房,一到雨天,盆盆罐罐摆了一地,没有下脚的空。我更恨那人与人之间的刻薄。为了半垄地的边界,邻里能骂上三天街;谁家孩子出息了,背后的酸话能淹死人。我觉得自己是一株长错了地方的苗,根须被这贫瘠又逼仄的泥土硌得生疼,一心只向往着传说中湿润、开阔的远方。
此后二十年,我果真如离弦的箭,朝着“远方”一路狂奔。我读书,工作,在城市的水泥森林里扎下根,将那个叫“家乡”的地方,远远抛在身后,像抛弃一段不体面的过去。偶尔在电话里听母亲说起村里的变化,也只是淡淡地应着,心里那层隔膜,厚得化不开。
转变是悄无声息发生的。像一棵树,年轻时拼命将枝桠伸向天空,寻找阳光;到了一定年岁,却开始关心起泥土下,那些盘根错节的来处。不知从哪个周末开始,我忽然厌烦了城里千篇一律的商场与公园,方向盘仿佛有了自己的记忆,总是不自觉地,就拐上了那条回老家的高速公路。
通向村子的是一条平坦的柏油路面,标线清晰得发亮,路旁是整齐的行道树。这便利,起初竟让我有些陌生的失落,仿佛记忆里那深一脚浅一脚的跋涉,连同某种苦痛的滋味,被一同抹去了。
记忆里低矮破败的茅屋,大多被气派的两三层小楼取代,贴着亮白的瓷砖。只有村口那棵老槐树,虬枝苍劲,依旧立在那儿,像个沉默的见证者。我停了车,走过去,手触到粗糙的树皮,凉意顺着掌心传来。树干上还有我们几个玩伴童年时刻下的歪扭字迹,早已被岁月胀破,模糊成一片深深的疤痕。那一刻,心里猛地一软。
更让我意外的,是人的变化。那个我曾以为最刻薄、最爱攀比的堂婶,听说我回来,竟提着一篮土鸡蛋,颠簸地找上门来。她老了许多,脸像一枚风干的枣,笑容却出奇的温暖:“自家鸡下的,比城里的香。”我连忙让她进屋,她摆摆手,放下篮子就走。望着她微微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我怔了许久。
此刻想起,在那样的年月,一点粮食、一寸土地,可能就是一家人活命的倚仗。生存的艰辛,让人浑身是刺。如今,刺被好生活软化了,人与人才能相亲。
我开始迷恋上这种“回去”的感觉。周末的早晨,不再贪睡,早早起身驱车回乡。我喜欢看晨曦如何漫过屋后的山峦,看炊烟如何从各家屋顶袅袅升起,混杂着柴火与饭菜的踏实香气。我会去老屋后的菜园转转,母亲总在里面忙活,她不再抱怨劳作的辛苦,反而絮叨着今年西红柿结得如何好,辣椒又长红了几颗。我跟在她身后,听她说话,偶尔递个篮子,拔两棵草。时光在这里,流淌得似乎特别慢,也特别沉。
一次,陪父亲去给祖坟除草。坟茔在半山腰,一片安静的松林里。干完活,我们坐在旁边的石头上歇息。山风穿过松林,发出低沉的涛声。父亲忽然指着山下那片村落,说:“你看,咱村现在像不像个棋盘?一格一格的。”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红瓦白墙,规整有序,在午后的阳光下静静躺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安宁,像这山间的风,将我轻轻包裹。我忽然明白了,我一次次回来,寻找的或许就是这份“安宁”。它不是逃避,而是一种确认,确认自己从何处来,确认生命这条河流最初的泉眼,还在汩汩地涌着。
年轻时,总以为“故乡”在身后,而“世界”在远方。我们用尽力气逃离,去碰撞,去拓展边界,以为边界之外尽是星辰大海。人到中年,才渐渐勘破,远方的边界,原来就是自己。世界的画卷固然辽阔,但能安心落笔的,不过方寸。当我与自己的雄心、与世界的冷硬达成和解,那个曾被决绝抛在身后的故乡,便不再是贫瘠与屈辱的代名词。它还原成一片最朴素的土地——承载着你最初的模样,安放着父母的衰老,铭记着所有来路的沟坎与温情。它不完美,但足够真实;它曾令人窒息,但如今,是供你自由呼吸的、最厚实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