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团结报)
转自:团结报
□ 田启威
“做研究已经分身乏术,再做科普是不是‘不务正业’?”这句抱怨在科研圈并不罕见。它的潜台词是:科学与科普此消彼长,属于零和博弈。
事实果真如此吗?
我们时常看到一种情形:各学科最具分量的学者,往往也是把问题讲得最接地气、最浅显易懂的那批人。他们能“讲得清”,不是因为口才,而是因为抓住了本质——能把模型收束为两三个关键变量,把现象压缩成可迁移的比喻,把不确定性安放在概率与边界里。换言之,“讲清楚”是理解的二次验证。
为什么大师既是最本质的掌握者,又是最好的阐述者?因为二者在高处同源。抓住生成规律的人,最清楚哪些是“信号”、哪些是“噪声”,长期打磨与教学互动,又会以受众的困惑为镜子,反复校准模型,逼近既不失真又不失易懂的路径。于是我们也能理解:优秀的科学家,往往天然是优秀的科普者;而“做科普”非但不会耽误研究,反而常常加深研究。
当研究者尝试把脑中隐性的“专家直觉”外显为清晰的概念网络,原有论证的薄弱环节会被照亮,新的问题与方法随之浮现。许多重大发现之前,都有一段“把问题讲给外行听”的时光:当你试图给出最短的解释链,你被迫在分叉处作出选择,去掉装饰、留下骨干。这种高质量科普,本质上是一种认知“反向工程”,把研究者带回第一性原理,也把受众带到理解的最短路径。
进一步说,科普是“模型压缩”的训练:把高维事实用低维结构表示,把海量细节安放在可迁移的框架里,压缩成功与否,反过来检验模型的稳健性与可泛化性。一个只能在论文里成立、却无法对外讲清的理论,很可能暗藏着前提过窄或变量选择偏误的问题。科学共同体最宝贵的实践之一,正是不断把知识从“内行术语”转译为“跨域通用语言”,以便不同学科共享边界条件、共享方法论。
可有人或许会问:为什么非得科学家亲自站出来?难道不能把这件事外包给专业传播者、媒体与教育者吗?协作当然重要,但完全缺席不行。一来前沿命题变化太快,二手转述难免走样;二来方法论的气质——如何提出假设、如何设对照、如何承认“不知道”——只有一线研究者最熟练;三来当社会议题需要精确切面时,科学家能把刀落在正确部位,分清事实与推断、证据与价值、可能与可行。这种“切面能力”,是避免公共讨论滑向情绪对冲与立场对撞的稀缺资源。
也有人担忧,科普会被平台算法挟持,被热点与争议带偏,被剪辑与断章取义误读。担心并非多余,但解法从来不是退场,而是进场并设立标准。科学的尊严,不靠沉默维护,而靠可复现的表达、可检视的逻辑与可传递的框架来维护。
此外,“亲自进场”还有伦理与信任层面的效应。公众对科学的信任,不仅来源于结果,更来源于看得见的过程,即假设如何提出、数据如何获取、分歧如何处理、错误如何纠正。科学家在公共空间里“展示工作”,是在为一种面向事实的公共理性背书。长期如此,科学与社会之间会形成正向回路——社会给予耐心与资源,科学回馈清晰与诚实。
回到开头的问题:科学家该不该拿出时间做科普?答案是:该。真正高水平的学问,最终都以“深入浅出”的形态与社会相遇。把时间分给这件事,并非牺牲,而是一种更长远的投资——投资于公共理性,投资于下一代的好奇心,也投资于科学自身的可持续发展。
(作者系民进上海健康医学院支部主委、上海健康医学院医学技术学院副院长、上海市分子影像学重点实验室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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