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高峥  梁伟

编辑 | 张惠清

学习贯彻党的二十届四中全会精神

当指尖划过壮锦细密的经纬，仿佛能触摸到千年壮族文化的脉搏；当山歌穿越桂中忻城的山谷，一位青年正用青春践行承诺。

他就是全国青联委员，广西壮宏文化发展有限公司董事长、非物质文化遗产壮族织锦技艺代表性传承人兰培文。曾经月薪近万元的他，因为一句童年承诺，毅然返乡扛起壮锦传承的重担。从织锦“门外汉”到非遗领军人，从5000元创业到带动千名乡亲致富，他以匠心破困局，以产业兴乡村，让濒临失传的古老技艺在新时代绽放出璀璨光芒，成为乡土文化赋能乡村振兴的生动注脚。

“壮锦的纹样里藏着壮族的历史，少一针、错一线，丢的是祖宗的脸面。”兰培文说，“希望利用我自己的一些小小影响，让世界看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美。”

儿时小小的承诺

壮锦是中国四大名锦之一，以原色棉、麻线为经，彩色棉线、丝绒为纬，采用“通经通纬”或“通经断纬”的织法，色彩对比强烈，图案丰富绚丽。作为广西壮锦起源地之一，忻城县在明清时期几乎家家户户织锦。1994年，兰培文就出生于这片土地上。

兰培文的童年记忆，始终与忻城壮锦的五彩丝线、壮族山歌的悠扬旋律紧密相连。他的姑奶是当地较有名气的壮锦艺人，织出的壮锦背带、被面因图案精美、做工扎实，十里八乡的乡亲都争相预订。跟着姑奶长大的兰培文觉得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搬个小板凳，静静守在姑奶的织机旁，看着红、黄、蓝、绿的丝线在木质机杼间穿梭往复，听姑奶一边脚踩踏板、手推梭子，一边哼唱着祖辈流传的山歌。

姑奶的织机是20世纪60年代的老物件，木质框架已被岁月磨得发亮，梭子在她手中翻飞如舞，一天能织出近半米壮锦。有一次，兰培文指着背带上“万事如意”的图案问姑奶：“这些花纹是怎么想到的呀？”姑奶停下织机，抚摸着锦面轻声说：“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样子，藏着咱们壮家人对好日子的期盼。可现在年轻人都不爱学了，我们老祖宗传承下来的传统工艺，可能要随着现代生活节奏的加快而濒临失传啊！”兰培文听后说道：“姑奶，以后我会接着做下去的！”

十岁时，兰培文会偷偷摆弄姑奶的缝纫机和织锦工具。起初挪用姑奶的布料尝试做背带、民族服装，布料用完了便突发奇想，剪下家里的多张床单当原料。没有任何裁剪基础的他，就躺在床上用笔画下自己的身体轮廓当模板，却因不懂三维尺寸的讲究，做出来的衣物穿起来总是怪怪的。可这份偷偷创作的过程让他满心兴奋，能学着大人触碰传统工艺的喜悦远远超过成品的瑕疵。姑奶发现后并未责怪，反而许下了教他的承诺；而母亲虽因床单被剪而斥责他浪费，却也没能浇灭他心底那颗想做服装设计师的小小梦想。

2013年高中毕业，听从家人“学门实用技术、好找工作”的建议，兰培文考入广西农业职业技术学院动物医学专业。选择这个专业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当时家里有一个养殖场，父母觉得这就是学以致用。但是这条看似与非遗传承毫无交集的求学路，并未磨灭他对家乡传统文化的热爱。入学后，他加入学校的民族文化社团，每逢壮族“三月三”，便和同学一起唱山歌、跳竹竿舞。一次社团展演中，他浑厚嘹亮的嗓音被声乐老师看中，建议他系统学习山歌演唱。从此，他把周末和课余时间都用在了练歌上——清晨去操场吊嗓子，晚上在宿舍对着镜子纠正唱腔，还专程跑到南宁武鸣、河池宜州等地，向当地的山歌老艺人拜师学艺，学习壮语歌词的咬字、颤音的运用。

凭借过人的天赋和刻苦练习，兰培文在山歌舞台上崭露头角。2014年，他参加广西“桂黔滇三省区”山歌大赛，斩获比赛的一等奖，并获评广西歌王称号；同年，在广西山歌“王中王”争霸赛中，他与搭档以即兴对唱的形式，将壮锦编织、壮族节庆等文化元素融入歌词，凭借敏捷的思维和深情的演唱，从百余组选手中脱颖而出，拿下“王中王”称号。站在领奖台上，他捧着奖杯感慨：“山歌和壮锦都是咱们壮家的宝贝，我想让更多人听到、看到它们的美。”

2014年，兰培文毕业了，和很多年轻人一样，他选择了去大城市开创自己的人生新篇章，兰培文在深圳应聘成为一家医疗器械公司的销售。城市的快节奏、高强度的工作让他迅速成长，月薪从最初的3000元涨到近万元，可每当夜深人静，姑奶织锦的身影、那句童年承诺，却总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2015年初，表哥突然打来电话，原来是一位精通壮锦技艺的亲戚离世。表哥惋惜地表示，“以后这手艺怕是没多少人传承了”。深知他自幼痴迷传统工艺的表哥，顺势邀约他返乡共做这门事业。兰培文内心一度犹豫，反复考量返乡创业的就业与生存问题，但转念一想“人这辈子不为梦想拼一次太不值得”，加之始终放不下对传统工艺的热爱，更不忍心看着老艺人们的技艺就此失传。他时常想起初中时姑奶的往事：当时姑奶应姑妈所求，赶在视力衰退前为表哥的孩子织了一床背带，完工后视力便急剧下降，模糊到看不清东西，姑奶当时感慨“姑妈一语成谶，以后再也织不了了”。

兰培文万分感慨，想起小时候趴在姑奶织机上的时光，想起老人担忧的眼神，想起自己许下的承诺。那个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全是壮锦的彩线和山歌的旋律。第二天一早，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意外的决定：辞职返乡，传承壮锦技艺。“钱可以再赚，但祖宗传下来的宝贝不能断在我们这代。”他收拾好简单的行李，揣着工作一年攒下的5000元积蓄，毅然踏上了回忻城的路。

“传统工艺必须与时俱进”

回到忻城后，兰培文住进了姑奶家。姑奶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从布料裁剪、针线缝纫到壮锦织造、纹样刺绣，每一道工序都手把手耐心教导，还会细细拆解每款传统图案的寓意——那些象征五谷丰登的几何纹、寄托平安顺遂的花鸟纹，都承载着壮族祖辈的生活智慧，被兰培文一一记在笔记本上，更刻进了心里。这份跨越祖孙的技艺传承，既有亲情的温暖，更有文化接续的厚重。

为了集齐完整的壮锦技艺，兰培文和表哥一起，走遍忻城及周边村镇，寻访每一位仍在世的老织娘。其中，93岁的覃秀卿老人让他们深受触动。老人住在忻城土司衙署景区旁，多年来始终坚守着织机，每天开门织造壮锦，供过往游客观赏，用一生践行着对非遗的热爱。见到前来求学的兰培文和表哥，老人格外亲切，凡是问到的技艺，都毫无保留地悉心传授。更让两人铭记于心的是老人的一句嘱托：“我免费教你们，想学什么都教，但有个条件——以后有人来跟你们学，你们也要免费教、义务教，谁想学都不能拒绝。”这句朴实的话，成为他们传承路上的精神灯塔，始终激励着他们坚守初心、薪火相传。

兰培文每天练习到深夜，手指被丝线勒得红肿疼痛，甚至磨出了血泡，他就贴上创可贴继续练。就这样反复练习了一个多月，他终于能熟练完成牵经工序。编花本更是考验耐心的活儿，一个简单的“卍字纹”，需要将数万根丝线逐一穿插到花本的竹片上，耗时半个多月，兰培文常常坐在织机旁就是一整天，吃饭都要家人喊好几次。有人看到他一个年轻小伙子天天围着织机转，打趣说：“兰培文，你一个大学生，放着大城市的好工作不干，回来干这‘老古董’活，不是‘张飞绣花——瞎折腾’吗？”面对质疑，他只是笑笑：“这不是瞎折腾，是传承。”

经过半年多的刻苦钻研，兰培文终于掌握了壮锦全套技艺，能独立织出传统的背带、被面等作品。可新的问题又来了：传统壮锦款式陈旧，多是被套、床单、背带等生活用品，色彩以红、绿、黄等浓烈色调为主，不符合现代年轻人的审美，市场认可度极低。他织出的第一幅壮锦被面，挂在县城的小店寄卖，三个月都没人问津。看着堆积的成品，兰培文陷入了沉思：“老手艺要活下去，不能只守着传统，得跟上时代。”

兰培文开始琢磨创新，当时他用壮锦制作了两个小的斜挎包，整个斜挎包以棉麻布为主，壮锦作为装饰。抱着忐忑的心情，兰培文将壮锦包拿到市面上去卖，结果很快就卖出了。在尝到这个独特壮锦包带来的甜头之后，他马上投入到壮锦创意产品的设计和制作中，并生产出了一系列创意产品。设计上，一改以壮锦为主、布料为辅的设计，而是以布料、其他物件为主，壮锦为辅，用壮锦来稍作点缀，则会显出民族特色和个性美。

为了解现代设计趋势，兰培文跑到南宁、广州等地的文创市场调研，上网查阅国内外非遗创新案例，还报名参加了自治区文旅厅举办的非遗传承人研修班。在研修班上，他接触到数字化设计技术，灵机一动：“传统手工描图要几个月，用电脑画图会不会更快？”回到忻城后，他省吃俭用，花3000元买了一台二手电脑和设计软件，从零开始学习CAD绘图、数字化提花技术。一开始，他连电脑基本操作都不熟练，更别说复杂的设计软件，他就每天熬夜看教学视频，向懂设计的朋友请教，硬生生把自己从“电脑小白”变成了数字化设计能手。

借助数字化工具，他将传统壮锦的菱形纹、水波纹、云雷纹等图案进行拆解、重组，再与现代设计元素融合——把青铜器上的云雷纹与壮族菱形几何纹结合，设计出高端围巾；将壮锦元素融入旗袍、马面裙的领口、袖口，推出国风服饰；甚至与玩具品牌合作，把壮锦图案印在芭比娃娃的服饰上，让非遗走进儿童世界。在色彩上，他摒弃了传统壮锦的浓烈色调，引入莫兰迪色、高级灰等现代色系，推出了适合日常穿搭的围巾、披肩、钱包等产品。

2016年，在一次广西非遗展销会上，兰培文设计的壮锦围巾吸引了一位英国采购商的注意。对方拿着围巾反复端详，赞叹道：“这图案太独特了，既有东方韵味，又符合西方审美。”当场签下了大额订单，这是兰培文的第一笔海外订单，也让他看到了壮锦走向世界的可能。就这样，兰培文打开了海外市场，为了满足海外市场的需求，他进一步提升产品品质，选用真丝、羊绒等高端面料，邀请专业设计师团队参与研发，推出了高端定制系列。2025年，兰培文还为英国市场定制新作：将青铜器云雷纹与壮族菱形几何纹融合，采用白、灰、黑等色进行二次配色，让壮锦升级为时尚单品，出现在国际品牌的羊毛大衣和皮包上。

“传统工艺必须与时俱进，才能避免被淘汰。”兰培文说：“过去壮锦常织广西传统的八角花纹，国外民众难以理解。我们采用茉莉花这种具有国际认知度的图案，就是为了让它走向世界。”这种将传统纹样与现代审美结合的做法，使他们设计的织金壮锦作品在欧美市场大受欢迎。

同时，兰培文充分发挥自己的山歌特长，打造“山歌+壮锦”的跨界传播模式。他把壮锦的历史、编织工艺、图案寓意写成歌词，谱成山歌，在展销会、文化节上演唱；拍摄“山歌教你认壮锦”系列短视频，在抖音、视频号等平台发布，累计播放量超千万次。“左手拿线右拿梭，忻城壮锦漂亮多，织出人间真善美，织出幸福好生活……”这样的山歌凭借朗朗上口的旋律和通俗易懂的歌词，在网络上广泛传播，让更多人了解了壮锦文化。 

织锦兴乡村，全会引新程 

壮锦打开市场后，恰逢脱贫攻坚关键时期。忻城县是国家级贫困县，许多农村妇女因要照顾老人孩子，无法外出打工，家庭收入微薄。兰培文开始思考，是不是应该带动更多人参与到传统文化传承的领域上来，让织锦技艺得到传承，实现自己对姑奶的那句承诺。

说干就干，兰培文成立了壮族织锦技艺传承展示中心，采用“企业+壮锦培训+织娘”的模式，免费为农村妇女提供织锦技能培训。培训初期，报名的人寥寥无几——很多妇女觉得织锦太难，又担心赚不到钱。为了打消大家的顾虑，兰培文挨家挨户上门劝说，承诺“包教包会，学会后优先安排订单”，还特意邀请了村里的致富带头人带头参加培训。

45岁的蓝大姐是第一批学员，丈夫常年在外打工，她独自带着两个孩子，家庭负担很重。一开始，她对织锦一窍不通，连丝线都分不清楚，练习了几天就想放弃。兰培文发现后，每天单独辅导她，从最基础的穿线、打结教起，还安慰她：“别急，我当初学的时候比你还慢，多练练就熟了。”在兰培文的鼓励下，蓝大姐坚持了下来，三个月后就能独立完成简单的织锦作品。如今，她每月能靠织锦收入3000多元，不仅减轻了家庭负担，还能照顾孩子和老人。“以前只能在家围着灶台转，现在靠着织锦就能赚钱，日子越过越有盼头了！”蓝大姐笑着说。

为了让培训更具针对性，兰培文根据学员的年龄、学习能力，制定了不同的培训方案：对年轻学员，重点教授数字化设计、高端产品织造技巧；对年长学员，则侧重基础编织工艺，安排简单的订单任务。同时，他还建立了“传帮带”机制，让技术熟练的老学员带动新学员，共同进步。截至目前，他已在忻城县建立了3个壮锦培训基地，累计培训学员1400名，其中1100多名农村妇女实现了家门口就业，人均月收入2000-5000元。

除了技能培训，兰培文还积极开展公益活动。他深入偏远村寨，开展“壮锦文化进校园、进社区”公益培训80多场，惠及6万余人次；为留守儿童开设壮锦兴趣班，让孩子们在学习织锦的过程中，感受传统文化的魅力；与广西民族大学、广西艺术学院等高校开展校企合作，设立壮锦传承实训基地，5年间培养出300多名青年传承人，为壮锦传承注入了新鲜血液。 

党的二十届四中全会提出“加快农业农村现代化、扎实推进乡村全面振兴”，强调要“活化传承非遗技艺”，这让兰培文备受鼓舞。他深刻意识到，壮锦产业正是乡土文化赋能乡村振兴的鲜活载体，自己肩上的责任更重了。2024年，他被评为“全国诚信之星”。从北京领奖回来后，他又开始推进壮锦文化创业孵化基地的筹建工作。“这个基地建成后，不仅能扩大培训规模，还能吸引更多年轻人返乡创业，形成‘培训、生产、销售、研发’的完整产业链。”

未来，兰培文的目标是：进一步深化壮锦数字化创新，建立壮锦图案数据库，让传统图案实现标准化、规模化生产；打造壮锦文化旅游景区，将织锦体验、山歌表演、民俗展示融为一体，推动“非遗+旅游”深度融合；继续扩大海外市场，让壮锦这门古老技艺走向更广阔的世界。兰培文说：“线直布才正，人诚心才安。”

[ 本文刊于《中华儿女》杂志2025年第1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