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余明芳
大雪节气,城里的枫叶像跳动的火苗,柳枝披着长长的绿发,可田老汉的心却被牢牢拴在红池坝,拴在那幢平阳大坝中央的石头房子里。
他说,红池坝人吃苦、善良、勇敢、简单,离开那里会掉眼泪。
红池坝位于巫溪县文峰镇,与开州雪宝山相连,和云阳龙缸景区相望,还有古道通向城口黄安坪。它海拔1800米到2630米,是中国南方第一大高山草场,16万亩草场舒展如毯;森林覆盖率超过90%,绿意深浓;它还是南方第一天然花海,光高山杜鹃就有十万亩;还是南方第一雪原,每年积雪期90天左右。
西流溪一路向西,凛冽清澈,像一面镜子。红池坝曾是一片辽阔的内陆湖,巫溪许多河流都发源于此。今天的高山槽谷,有红、青、黑三座颜色各异的池子,静默如时光的印章。
一
火塘屋的冬天,柴火从不熄灭
下雪了。矮矮的房子融入画面一样的静止雪原,火塘屋顶上飘出缕缕青烟,像是童话里的景象。一整个冬天,红池坝人几乎都“猫”在火塘边,人离开时,火种会被埋进灰里,保证冬天不灭。
大树圪蔸和硬柴熬着火。房梁上悬着长楠竹筒,里头藏着两头带钩的梭膛,使用时可升可缩。梭膛旁挂着一副粗铁链,悬吊着干货。楼檐下垂着一排油亮发黑的腊味——有家养的,也有野生的;有地上跑的,也有天上飞的。
“腊味和雪水一起下鼎罐炖,丢几根野党参、野香菌、天麻。”田老汉说起这些,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在饭香、菜香、肉香里打个盹,醒来大快朵颐,连一张小方桌都不用。
大雪封山,散放的牛羊猪鸡鸭鹅全都归了圈。小母猪变成怀揣与野猪混血小崽的待产猪。
20世纪三四十年代,红军和游击队曾在此活动。解放战争时期,川东游击纵队在此开展武装斗争。1948年2月,国民党五八团发起突袭,双枪女侠陈昌秀英勇指挥,最终在巴北支队的接应下成功突围。
20世纪80年代,中国科学院药物研究所将目光投向这里。国家自然科学考察队、国家计委先后派人前来考察,并建立了“亚热带高山人工种草试验基地”。丹麦、新西兰、英国的草原洞穴专家也陆续来此科考。
1996年,红池坝被四川省公布为省级风景名胜区;1999年,重庆市确认其为市级风景名胜区。2001年,这里获批成为省级森林公园;2002年又成为国家级森林公园。
田老汉等住户陆续搬离。
二
黑土泛油光,春光将这里变成希望
田老汉的父亲——老田老汉,自打成家就拖家带口,颠沛流离。
“有人说,在红池坝,开春只管往地里撒种,秋天的收成多到堆不下。马地主租地给我,三年不收课(租子)。”老田老汉兴冲冲地回到家。
农历四月,红池坝上千姿百态的花,忽地一夜从地里钻出来。大映山红(高山杜鹃)把整座山染成粉紫,像天边降下的云霞。
一天,头遍鸡叫,老田老汉一家带着锅碗瓢盆,仿佛人间蒸发了。从东方即白到暮色昏沉,走到精疲力竭,红池坝终于展现在眼前。老田老汉俯下身,捧起被冰雪覆盖的黑土,贪婪地嗅着浓烈的土腥气,眼眶潮湿:“从今往后,只要肯出力气,就能吃饱饭了!”
红池坝的地名来自一个池子——红池。池面约300平方米,水深2米左右,像一只泛着红晕的葫芦。土地曾由一个叫马四姑的独身女人掌管,死后传给了侄儿。
红池坝平坦肥沃,像铺开的大丝绒毡子,腹心地因两边山势较近,当时叫“窄颈子”。黑池便在这儿,约有两个红池大,像一只圆溜溜的黑眼睛,深幽幽的。青池则在扎鹿盘——这里曾经驯养过野鹿。青池是卵圆形状,水色靛蓝,似猫眼宝石的那种蓝。
“子子孙孙都要住在红池坝,用轿子抬也不走。”老田老汉寻到了幸福时光。
三
繁花似锦的夏天,捧出粮仓和药库
红池坝的春天没有序曲,灰白的残草下一两天就钻出一片葱茏。鲜花纷纷跑出来,匆匆地装扮夏天,掀动着花海的阵阵狂浪。田老汉的女儿像个花仙子,辫子上、扣眼里、手腕处全都是花。蓝色的龙胆花、金色的蒲公英花、星星一样的紫云英……好多花都叫不出名字。
夏天凉爽,平均17℃,夜里睡觉还要盖被子。自成一片小气候,每天都要下阵雨,昼夜温差大,虫害少。播下的种子见风就长,老田老汉从未见过这么好的收成,“吃不完的粮食该往哪里存放?”于是,他开始从山上运石头,垒了一个红池坝特有的茅草窝。
之前,吴家、唐家住在扎鹿盘,加上丁家、李家和灯笼铺的田家……闯进红池坝的人,大多饱受了生活的鞭挞。
这里的夏天,大自然赏赐的宝贝根本采不完:天麻、党参、野芹、刺老包、天葱、鹿儿韭、花椒叶,还有野羊、山鸡、野兔、斑鸠……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马地主成了劳改农场的一员。下雪天,竟和老田老汉坐在同一条板凳上,一起嚼炒黄豆、喝夜酒。
再后来,公路通了,来了一批又一批操外地口音的人。小学和初中几乎不放暑假,但寒假很长。初中生源主要来自文峰区和尖山区的6个边远山乡,很多深山的孩子从这里出发,走出大山、走向全国。1980年首次招生,1982年在校生约300人,创下最高纪录。1983年,学校整体迁至山下。田老汉的女儿通过中考,成了乡村教师。
“银厂坪的血参,天子城的一支箭、一朵云;还有头顶一颗珠、七叶一枝花、江边一碗水、文王一枝笔……光我认得的野生药材,就有350多种。”王医生是乡村赤脚医生,红池坝是他最向往的风水宝地。从红池坝采回来的药材,成了他药铺里的镇店之宝。
“治‘蛇缠腰’这种要命的皮肤病,只需用红池坝的两味药。我们草药医生的医术高低,与药好不好、药长在哪里、怎么长的,大有关系。”王医生说。
吴家的后代,也回到了坝上,放马、种果树、建绿色蔬菜基地、仿生态种植太白贝母……一举创下过亿元产值,干成了祖辈想都不敢想的大事。
红池坝还是一座巨大的天然蜜源。养蜂人年年如约而至,搭起简易窝棚,在清脆鸟鸣、呦呦鹿语中,收割真正的药蜂蜜。
“牛羊鸡鸭,带着仙气儿。”田老汉相信,红池坝的山野之味,给了他硬朗的身子和知足的心态。
四
秋染七彩,行旅者心驰天上草原
“初秋,循着牧羊人的脚印误入红池坝朝阳坪,看见粉黛乱子草的花雾一直漫到崖边,我终于明白,大自然才是最伟大的画师、最浪漫的诗人。”画家阿锐说。
“我无数次看见红日从山巅跃出,云河在天际汹涌翻腾,那景象无比雄奇壮观!”一位知名摄影师说,他每次站在2630米的晨曦中,都渴望自己变成一只鸟儿,从云中的树梢起飞。
秋天,三根树的枫叶更红了。翡翠般的草甸渐渐变成巨大的黄绢,蓝绸子一样的河水倒映着七彩的树林,苍鹰的影子倏然掠过天际;露营者在广阔草原上,仰望苍穹。
接天连地的包包菜、大白菜乘上大卡车下山,牛羊和骏马成为最后一批收获者。黑色的土地重归空旷和怡然,在四季轮回中,静静等待一场覆盖万籁的纯白之雪。
田老汉的教师女儿,说自己最爱的还是红池坝,那么宽、那么静、那么美!“回到那里,就像回到了在旷野中奔跑的小时候。”
“夏冰洞,三伏盛夏滴水成冰,宛如冰川;到了数九寒冬,反而冰融水暖,雾气氤氲。”“雪中红池坝,有一间梦中的水晶婚房。”红池坝不只是一片土地,更是一场漫长的梦——关于生存、关于馈赠、关于记忆,也关于心中那片未被驯服的旷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