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成
推开老屋的门,仿佛走进尘封的往事,老万的表情有些凝重。堂屋旁套了个小间,里边大大小小的土陶坛子堆了一地。抽出紧撑的竹篾,掏出塞压得紧紧的丝瓜瓤和玉米皮,老万拈起菜丝先闻后尝。“妈妈以前每年都做,老人家去世后,这些榨菜就成了留给我们的纪念。”
重庆市涪陵区长江边上的万家村,62岁的老万坐在老屋的院坝上陷入了沉思。“涪陵榨菜传统制作技艺”早在2008年就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目前在重庆有4位市级传承人,老万就是其中之一。虽然如今执掌着一家知名榨菜品牌,但她仍觉得自己制作的手工榨菜没有妈妈做得好吃。“这可能就是榨菜的神奇之处吧,每个人的感觉不一样,别看这一碟小菜,里面可有家的味道、时间的味道和记忆的味道。”
公元前1亿9000多万年的侏罗纪时期,地球还处在童年,一种后来叫做“芥”的种子出现了。它孑遗下来,像尘埃一样随风飘散,生根发芽。至今尚无任何科学依据证实这种植物始于何时何地。《诗经》最早记载了它,称它为“葑”。《千字文》中说“菜重芥姜”,意思是“蔬菜中最重要的是芥菜和生姜”。芥菜像精灵一般不断变幻,在涪陵的紫色土壤中,成为“茎瘤芥”。
涪陵是古代巴国故都,巴国先王陵寝就在涪陵白涛镇乌江边上。巴人擅长制陶,他们溯江而上所乘之舟即为土陶做成。他们捕鱼狩猎、种稷植黍,不经意间,将剩余的肉食放入装盐的陶罐,贮藏一些时间后,发现不但没有腐烂,而且食之鲜美。于是,古代巴人逐步学会了用盐腌肉腌菜,涪陵也成为盐腌肉菜的发祥地。在涪陵乡间,几乎每户人家都有“咸菜屋”,主人待客,最后一道菜便是咸菜。涪陵民间至今延续着以一碟咸菜察居家操持的习俗,还有“好看不过素打扮,好吃不过咸菜饭”的谚语。
史料记载的“榨菜元年”是1898年。涪陵一带的青菜头大获丰收,农民苦于菜多难以加工,无从下手。彼时无奈之下,涪陵商人邱寿安命手下效仿大头菜的做法对青菜头加以腌制,并以木箱榨除盐水,拌上香料装入陶坛,经密封存放发酵,竟形成独特的“嫩、脆、鲜、香”之风味,为其他任何腌菜所不及,因加工时需用压榨法榨出菜中水分,邱寿安遂将其命名为“榨菜”。至此,世界上第一坛榨菜在涪陵诞生了。
涪陵榨菜问世之后,次年的第一单销售并非在本地,而是在湖北宜昌。在那个交通不便的年代,涪陵榨菜依托长江水道,很快就把销售的目光瞄向了上海。据说怕上海人不接受川味,涪陵人动了脑筋:卸船的时候故意摔烂一坛,榨菜的香味就这样从码头飘进了上海滩。1915年,首届“巴拿马—太平洋国际博览会”举行,涪陵“大地牌榨菜”与国酒香茶一道荣获金奖,让涪陵榨菜名声大噪。1970年在法国举行的世界酱香菜评比会上,中国涪陵榨菜更是与德国甜酸甘蓝、法国酸黄瓜一同并称为世界三大名腌菜。
涪陵,有着全国独一无二的“榨菜办”,由此可见,榨菜在当地的地位可谓举足轻重。“种撒白露间,移栽寒露田。经冬蕴采厚,春获翡翠千。习风送露走,腌榨土窖坛。育得百味长,开坛万家香。”诗句形象反映了榨菜从“种下去”到“端上来”的过程。
神秘的北纬30度孕育了众多味觉奇迹,榨菜原材料青菜头分布于世界各地,但最好的产地正是北纬30度的涪陵。丰都县的高家镇至重庆巴南区木洞镇附近200公里长江沿岸地带,是涪陵榨菜的中心主产区。“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走出这200公里的狭长区域,就再找不出那么爽口脆嫩的青菜头了。
有了好的原材,下一步就是好的配料。配料虽小,却是左右口感的关键。涪陵榨菜的配料,每一项都精选供应商。花椒,采用四川的汉源花椒,曾为唐代贡品;制作用盐,为地壳2000多米以下的古盐矿精盐;所用八角,为八角之乡的广西优质大红八角;辣椒,选用“辣椒王国”贵州的二荆条辣椒……“三洗三榨”是涪陵榨菜的看家制法。一洗一榨:一洗出菜芯翠玉本色,一榨还原鲜脆柔韧;二洗二榨:二洗去除盐霜,二榨浓香入骨入髓;三洗三榨:三洗洗出榨菜黄玉之色,三榨鲜香嫩脆美妙滋味。此外,从砍收、脱水、拌料、装坛、封口等,需严格遵守时令节气与工艺、工序,让青菜头变成鲜脆爽口的榨菜。
在潮湿的涪陵,江风是最好的烘干设备,古人的土法总有无法言说的奥妙。就拿风干脱水来说,都是支上架子晾在江边,但晾晒的时间也有学问:收早了,水分大,不易贮存;收晚了,菜老了,口感就差了。甚至切丝都有讲究:下雨天切,湿气重;大热天切,菜里就会有股异味,老百姓管这叫“太阳臭”。“你糊弄它,它就糊弄你!”这是做榨菜的人常说的一句话。
最后一道工序窖藏,这也是涪陵榨菜百年以来的传统。每装好一层榨菜,必须用竹条将其压榨紧实,最后用榨菜叶封好坛口,倒立陶盘加上清水,形成一个密闭空间。在这个密闭空间里,二十多种香料和调料共同作用、反复浸润,通过发酵产生大量水解植物蛋白,慢慢滋生出众多乳酸菌,最终形成传统手作榨菜独有的酱香风味。这场华丽的变身,前后共需要180天。
120多年来,一碟碟榨菜从最初长江两岸百姓餐桌上的佐餐小食,演变成中国人餐桌上的“国民下饭菜”。“榨菜摒弃了世间太多杂味,只留下最紧要最基本的味道,犹如食物中的先哲,眷顾着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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