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耿
银幕上,这碗菜肉馄饨端上来,热气腾腾。
近期看电影《菜肉馄饨》,镜头极慢,像极了日剧《深夜食堂》片头做大酱汤的特写,却又是地地道道的上海味道。大骨头、火腿、鳝骨,笃悠悠熬出的汤底,鲜头都在里面;碗底放点葱花、蛋皮、紫菜,滚水一冲,香气就立住了。
至于馄饨,皮子要乃(韧),馅心要紧。上好的夹心肉或者五花肉,青菜焯水切碎,香菇切丁,再剥好现成的河虾仁,拌进馅子里。咬开来,一包汤,这叫“吃口”适意。
坐在黑黢黢的影院里,我喉咙口动了一下。这种馋,不单单是食欲,更像是一种生理性的唤醒。
二十多年前,我从山东考进上海外国语大学。那一年,我不晓得未来的日子,会就这样被这座城市“吃”了进去。算算时间,我在老家只待了18年,人生的大头,是在上海过的。
人也是奇怪,年岁渐长,反倒想念的是那碗再普通不过的馄饨汤,浑浊又醇厚,暖心又暖胃。
前阵子看《繁花》,虽然也热闹,也欢喜,但阿宝的时间线太早,我没赶上那一波鲜花着锦。我能欣赏它的讲究和姿态,却很难有那种“啊,这条马路我也走过”的心跳。
《爱情神话》和《菜肉馄饨》讲的,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这座城: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到二十一世纪头十年,地铁一条条打通,商场一幢幢冒出来,老弄堂一片片消失,连菜场都从露天棚子,变成了有空调、有小资咖啡角的“市集”。
那时候的上海,不像现在这样精致得无懈可击,她也是一身灰土,和我一样,都在生长痛里挣扎。那些弄堂里的烟火气,那些精打细算甚至有点“做人家”的日子,才是我的“上海体感”。
看《菜肉馄饨》,耳朵也是享受。电影里的老派沪语,字正腔圆,不紧不慢,挺括、软糯,有种定力。小一辈的台词,则明显带着“洋泾浜”的味道,没了那种韵脚,像是夹生的米饭,硬邦邦。
先前与友人聊起,大家都有同感。我们的上一辈,不管来自五湖四海,大多都会说沪语,甚至说得挺“地道”。我不怕讲错,只怕不讲。那时候的“洋泾浜”,不是笑话,而是一种主动的示好,一种我想打破隔阂,甚至哪怕笨拙也要挤进人群的诚意。如今,这份努力似乎淡了,大家都在快节奏里各自为政,语言的黏合剂,慢慢失效了。
但好在,还有这一碗菜肉馄饨。
“馄饨”二字,本就源于“混沌”。天地未开,浑然一体,是为混沌。
这名字起得真好。它不像某些食物那样黑白分明。它是空心的,皮子里有一包汤,留着气口,讲究的是一种“虚实相生”的分寸感。皮与馅,汤与水,在这个碗里,不分彼此。
上海这座城市,对我们这批世纪之交来到这里的人,有一种特别的包容,它不强迫你,只是笃定地、缓慢地浸润你。
这二十年,我像那棵青菜,被生活的滚水“焯”过,褪去了原本的生涩与土气;又像那块五花肉,被岁月的刀工细细切碎,和这里的香菇、虾仁拌在一起,最后被裹进一张叫“上海”的面皮里。
在锅里浮浮沉沉这么多年,等到盛出来的时候,哪里还分得清南北,辨得明东西?
看完电影走出戏院,深秋的夜风一吹,我想回家了。回家包一顿菜肉馄饨,汤底要熬得浓浓的,放点猪油。吃下去,胃里暖了,心也就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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