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怎么办?考不上好高中怎么办?大学不是“双一流”怎么办?毕业了找不到工作怎么办?结婚生子压力大怎么办?……
上面这些问题,恐怕是每一个家长日担忧夜担忧的焦虑。于是,我们看到了小小年纪就要在各个辅导班间穿梭的小朋友,看到了每天十一二点还在写作业的小学生,看到了扶着眼镜茫然四顾的年轻人……每个人都拼了命地“卷”,被裹挟在洪流中不得不往前走,却又不知道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但如果我们把目光转向自然界,就会发现答案其实很简单,所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并不是我们日常解读的“强者生存”,每一个生物都在不断地进化中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并且将自身优势发挥到极致。回到社会层面,每个孩子、每个人都有闪光点,不能用单一的标准去衡量,“只做唯一,不做第一”,每个人都能找到自由生长、自在生活的途径。
为了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观学院直播厅-思想者说】第17期,邀请经济学家姚洋和华大集团首席执行官尹烨做客演播厅,从自然演化入手,深入讨论社会、企业和个人都熟悉的内卷和共富话题,分享他们对于经济发展、社会分工和财富收入分配的思考。
本文为对话实录下篇,
【整理/观察者网 唐晓甫】
姚洋:我们刚才一直在讨论生物界、整个自然界,其实这个话题对我们人类的生存、对整个社会的生存,都有很大的启发意义。我们普通人在学生物学、理解达尔文的时候,往往太片面了。达尔文讲的并不是人们常理解的那种你死我活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逻辑,而是生物在“适应环境”。但我们通常理解的“适者生存”,好像变成了“我把你干掉了,我就活下来了”,等同于“强者生存”,其实不是他的本意。
达尔文先生的《进化论》影响深远
尹烨:对,他的意思恰恰相反。就是说环境变了,每一个个体就会用不同方式去适应同一个环境,这是一个“同题共答”的过程。题目是一样的,但解法可以多种多样,一定是一个各美其美的过程,而不是你死我活的过程。所以如果把基因和环境的关系理解成基因之间的你死我活,那就是彻底理解错了。
姚洋:我们刚才讨论了很多生物学的问题,非常有意思。下面我们来讨论人类的问题,特别是中国的问题。我的一个基本理解是,中国人有一种非常强的“贤能主义”传统。英文里叫 “meritocracy”,在一般社会学语境中常被翻译成“优绩主义”,在政治领域里则更多翻译成“政治贤能主义”。
中国文化里这种贤能主义的元素非常强。那它是怎么形成的?其实很难说清楚。我觉得恐怕要追溯到西周开始构建统一国家的时候。你建立了一个统一国家,就需要官员来治理,这就涉及官员如何选拔的问题。
到了战国时代,这个问题就变得更加重要了。特别是商鞅在秦国搞变法,鼓励军功、鼓励耕种。你能打胜仗,就奖励你;你耕种得好,就奖励你土地。这其实就是一种很早期的贤能主义。在政治上也是一样,你干得好,就可以当县令;干得再好,就被进一步提拔,到中央去当大夫。这一套到西汉时期逐渐完善起来。
当时下级官员有一个责任,就是到乡村里去发现有才能的年轻人,然后向上级推荐,这就是所谓的“荐举制”。但荐举制发展到一定程度,就会演变成裙带关系:我推荐你,你再推荐他,慢慢就形成了门阀政治。
魏武帝曹操就是通过举孝廉走上仕途
尹烨:这个到今天其实都还存在,有不少问题。
姚洋:对,很多地方都是这样。到了东汉,这套制度就显得比较落后了。怎么办呢?隋朝的时候,隋文帝干脆发明了科举考试。到了唐朝,科举逐渐正规化,尤其是武则天时期。她要打击关陇贵族、关东贵族,因为这些贵族都不认可她这个女性掌权。
怎么办?那就不要贵族了,用考试。凭考试成绩当官,于是一大批平民子弟就上来了,而且自然是支持她的。考试内容也发生了变化,从原来考经学、四书五经,变成了考诗赋、文章。这就改变了选拔方式。
到了宋代,考试制度变得极其规范。卷面看不到考生姓名,还要誊抄一遍,连笔迹都无法分辨,做到高度公平。到了明朝,朱元璋因为“南北榜”事件更是强化了这个制度。他发现第一次科举几乎全是南方人中进士,不满意,让考官重阅,结果官员还是认为没有错。于是朱元璋一怒之下杀了考官,重考一遍殿试。然后从明朝开始,科举名额就按地域分配了,这其实就是今天高考名额按地域分配的历史源头之一。
尹烨:从明朝开始,各个省就都有自己的名额了。
姚洋:对,清朝就更严格了。这样一整套制度形成了我们如今所说的政治贤能主义,通过考试来选拔官员。到了今天,中国的政治选拔中依然有很强的贤能主义成分,比如地方经济干得好,就容易被提拔。我们做过实证研究,确实能看到这种证据。
而在社会层面,由于这种官僚政治建立得很早,也影响了普通老百姓,于是社会层面也接受了这种贤能主义,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精英主义。精英主义的逻辑就是:你书读得好,就应该当官,“学而优则仕”;你有本事、多干活,获得更多财富也是理所当然的。这在中国文化里几乎是毋庸置疑的。
有一个很典型的例子能说明中国人的精英主义倾向,就是旧金山。旧金山是个很激进的城市,美国也面临和中国类似的“内卷”现象。以前上好高中要考试,竞争非常激烈,结果这些好高中里中国学生特别多。当然也有一些韩国人,少量印度人,但主要是中国人。后来旧金山市议会决定取消考试,改为就近分配名额。别的族裔都同意,只有中国人不同意。中国人就问:凭什么?
尹烨:这不跟北京很像吗?划学区,海淀就不干。
姚洋:对,他们说我们的孩子能上,是因为我们勤劳、学习更用功,所以理应我们上。你看,起诉哈佛“平权行动”的也是华人。因为考试成绩明明更高,为什么反而被刷下来?我常想,这大概就是中国人血液里流淌着的精英主义。
本来精英主义是好事情,多劳多得、能者多得,干得好就该升迁。但问题在于,精英主义一旦走到极端,就会走向反面。当竞争变成单向的、无限加码的竞争,就会演变成普遍的焦虑。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有没有可能从生物竞争中得到一些启示?社会当然需要竞争,但有没有一种更偏向共生的竞争方式?
尹烨:是的,很受教。你刚才讲科举那一段,非常经典。其实我常从另一个角度想这个问题。比如现在在加州,已经出现了通过试管婴儿进行胚胎筛选,说是可以筛智商。广告里直接写:筛完之后智商能提高15点。
姚洋:这个合法吗?基因编辑不是不合法的吗?
尹烨:胚胎基因编辑是不合法的,但他们没有编辑,只是筛选。你的胚胎本来就有高有低,他只是把随机性在这一刻“锁定”了,相当于提前确定。再往下一步才是编辑,而那一步现在是违法的。但筛选这一步,目前要么不违法,要么法律根本没跟上。
我去过肯尼亚,到过塞伦盖蒂、马赛马拉,跟当地人交流。那些人非常厉害,知道哪里有狮子,能判断下一步动物会怎么走。如果今天定义智商的标准是“谁能在马赛马拉独立生存”,那我们这些人恐怕两天都活不下来,不是掉进沼泽,就是被狮子、花豹叼走。
所以问题在于,我们是用文明社会的标准,“数理化、文史哲”来定义智商的。谁制定标准,谁就占优势。前提是你得在一个公平环境里,大家接受同样的教育,而且不能只看智育,美育、体育都要考虑。这其实对应了中国现在一个很大的问题:当技术主义发展到极端,上一代会因为担心下一代幸不幸福,反过来影响自己的幸福感,影响到上两代幸不幸福了。
所以在这个过程中,单一化的标准就会把竞争推向内卷。这个世界就像一个动物园,里面有大象、有长颈鹿、有松鼠,还有鱼。结果你说今天我们就比“上树”,那这个班里除了猴子厉害,其他人基本都不行。
我们现在这种单极化的筛选机制,必然只能筛选出单极化的绩优主义人才,我们的评判标准实在是太单一了。如果对应到生命演化上,有一个物种叫爱尔兰麋鹿,也就是我们说的巨角鹿,它的鹿角展开能到4米。你想一想,那鹿才多大?结果这么大一对角,这个物种后来灭绝了。我们叫它进入了一个“演化的死胡同”。
鹿这个动物,不管角长多大,每一年都会掉角、重长。牛、羊、长颈鹿、犀牛都不是这样,只有鹿是每年都重长,所以鹿的再生能力在哺乳动物里是最强的。
雄鹿长角是为了打架,打赢了就能获得交配权,把基因传下去。如果角只有一米左右,那还好,大家拼的是谁长得快、谁更结实、谁更有力量。但当角长到4米的时候,问题就来了。鹿吃进去的所有营养,可能都得优先供给鹿角。这就相当于走到了一个极端,下不来了。
再加上在森林里,如果角太大,会被卡住,被豺狼虎豹,甚至当时的原始人轻松捕杀。由于竞争只剩下‘比谁的鹿角大’这一条单一标准,鹿最后把自己给“玩死”了,这个物种就消失了。
姚洋:这个太有意思了。你刚才提到智商这个事,的的确确,我们现在从幼儿园开始,一直卷到高考,甚至大学,本质上都在卷同一件事——智商。以前我也没意识到这个问题,总觉得智商高,其他能力大概也都会高。
后来我读过一本书,专门讲智商测验的历史。里面提到这个体系最早起源于法国,后来在美国有一段时间,特别是在上世纪二三十年间,将其和优生学结合在一起,造成了非常严重的后果,搞到家破人亡,后来人们才发现这是不对的。智商只是人的能力的一部分,当然重要,但绝对不是全部。
你看北大的学生,肯定是高智商的。有人跟我说,北大学生的平均智商大概在130。从智商的正态分布来看,不到130,基本也考不上北大。招生比例就那么一点,我算过大概是万分之八,所以你必须得达到这个水平。
但问题是,你再看看我们的企业家,很多并不是名校毕业的。结果家长辛辛苦苦卷分数,把孩子送进北大、清华,等他毕业了,发现回头要给一个普通学校毕业的人打工。所以某种意义上,我们这个社会确实是走进了一条“迷路的死胡同”。
尹烨:我也有同样的感觉。现在的教育,真的有点这个意思。如果再不改,我觉得后果会非常严重。你看现在每年出生的孩子数量,肯定已经低于900万了。14亿人口的总量,出生率已经不到7‰了,这基本是世界最低水平了。
我们这一行有一句话:生命科学的本质,其实是人口学。人口结构是正金字塔、倒金字塔,还是楔形结构?疾病谱、预期寿命、健康预期寿命,这些全都绑在一起。
有一个很重要的信号:当出生率大幅下降的时候,一定存在一两个严重的“卡点”,在阻碍整个社会的高质量发展。而教育,恰恰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它不只是经济成本的问题,更是幸福感的问题——大家因为教育而不快乐。
姚洋:对,这也是我作为经济学家一直有的一个疑问。我们经济学家老爱说不生孩子是因为房价太高,我总觉得不完全对。房价高当然影响买房,但你可以租房;大城市待不了,也可以去中小城市。但生育率下降是普遍性的,我自己的感受是,它和教育关系非常大。我每年都会和学生吃饭,发现他们饭桌上讨论的几乎只有一件事:孩子的教育。很少有人抱怨房价,大家都是被孩子教育问题搞得头大。
尹烨:我非常赞同。你看我来自东北,辽宁。东北房价不高吧?很多城市几万块钱一套房子,但生育率反而是全国最低的。
现在那边生育率低到已经开始关小学了,再这么下去,初中都得关。所以如果说北上这些头部城市,生育率和房价有关,那是成立的;但如果房价低的地方生育率更低,那就说明房价最多只是一个因素,而不是根本原因。我也认为,现在养孩子,父母投入的精力实在太大、太痛苦了。
我插一个小例子。刚才直播前,我刷到一个视频,北京下大雪,大家都很高兴。清华大学的学生,几百人一起打雪仗。我心里一想,这才是年轻人该有的样子。
姚洋:我也看了那个视频。我一下子就想起我们在北大读书的时候,一下雪,大家就跑到湖上去玩。
尹烨:对啊,也是打雪仗。这多正常的事情啊。我们小时候,跑就跑、跳就跳、打就打、闹就闹,胳膊摔伤了也不当回事。家长不会跑到学校质问老师“你怎么没给我看好孩子”。就是这么稀里糊涂地,从童年走到青年。
我想再讲一个例子,达尔文年轻的时候,跟着英国海军的小猎犬号周游世界,去了赤道附近的加拉帕戈斯群岛。岛不大,但他的观察能力非常强。他注意到岛上有很多类似麻雀的小鸟,我们后来叫它们“达尔文雀”。
为什么叫达尔文雀?因为它们的祖先其实是同一种鸟,但由于各个岛的环境不同,有的岛种子硬,有的岛花蜜多。在大约50万年的时间里,他们分化出了至少15个亚种,甚至15个物种。
有的鸟专门吸花蜜,喙就像吸管一样;有的岛上种子多,鸟嘴就变得又宽又硬,像碾子一样。干旱的时候,硬嘴的鸟更有优势;雨季种子变软,细嘴的鸟又占优势。环境的波动维持了多样性。
结果是,不同的鸟因地制宜、各显其能,反而整个系统都非常繁盛。这就是“同题共答、同题异答”:同一道题,不同的答案,但在各自的环境里都成立。在A岛是对的,在北大清华是对的,在山东、在新疆也都是对的。没有人规定,只有一种“嘴型”才能生存。
姚洋:我觉得如果屏幕前有家长在听,应该好好思考一下尹烨总讲的“达尔文雀”的故事:所有的花都会结果,所有的孩子都有自己的特点。不要把孩子放进一个模子里去铸,最后铸出来,他不幸福,也不会成功,对吧?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天性和特长,你就根据他的特长,让他自己去发展,反而会走得更好。这个社会是丰富多彩的,不是说你会考试,最后就一定能成功,做很多事情都能成功。
现在我们从个体层面往上升到社会层面。回到我们开场说的“共同富裕”。共同富裕当然可以从很多原因、很多理由去讲,但我总觉得,我们其实可以抛开很多理念去谈共同富裕。我们用不着去讲什么政治信念、这个理论那个理论,其实就是人类社会一起生活,你恐怕多多少少都要考虑一个群体性的问题。
我想起来有一年我去瑞安,调研他们那里的一个“阳光计划”。他们教育局的局长,我还记得姓叶。有一次他骑自行车下班,路过一所初中,发现校门口保安抓住了一个工人,不让那工人走。
他就下车问:你们吵什么?保安说:他平白无故拿石头把我们窗户砸碎了,我得让他赔,他不能走。叶局长就问这个工人:你为啥平白无故去砸人家玻璃?工人说:我儿子本来要在这里读书,我是外地来的工人,他们不让我儿子上学,我儿子上哪儿上学去?我一气之下就把玻璃砸了。
叶局长从中悟出一个道理:这些外来务工者的子弟也得上学。然后他就跟这个工人说:你放心,你回去,我一定让你儿子上学。之后他就实施了“阳光计划”,要资助外来务工者子弟就地读书。但他得去县政府、县人大说清楚:本地的钱为什么要花在外地人身上?他提出一个理由:我们要搞和谐社会,这些孩子如果不在学堂里,就会在街上变成混混。
他们不读书,父母就不好好打工了。你们在座很多都是企业老板,你们招不到工人,你们着急。那我们把人家的子弟都安排在这里读书了,他们安心在这儿工作,你们不也好了吗?这就有一种“共生”的理念。我们讲共同富裕,其实你不用什么理论,一些直觉就告诉你应该这么做。生物界是不是也有类似的例子给我们启示呢?
尹烨:你讲这个例子,很多人认为共同富裕就是“均财富”。如果是“均财富”,就势必变成对存量的分配,可是存量财富本身大家贡献是不一样的,那不就变成劫富济贫了吗?这是不对的。重点是如何把蛋糕做大,鼓励的是机会的公平、分配制度的公平,而不是结果的平均。结果平均是保证不了的。
说白了,美国为什么不禁枪?很多人的辩护逻辑其实绕回到一种所谓的机会均等性。生命领域也有太多这样的案例,比如生命如果谈共同富裕,难道是“你拿一份养分回来,咱俩平均分”?没有,生命都不是这样。生命是通过代谢分工形成一个社会共同体。
我举个例子,可能更好理解。人有各种共生菌群,树也有不同的共生菌群。但有一种植物形态很难区分,就是苔藓和地衣。很多人说苔藓和地衣怎么区分?真不好分,它俩老长在一起,而且经常聚在一起。苔藓可能更“毛茸茸”一点,地衣可能更平一点,但很多时候他俩是混在一起的。但是它俩不一样,地衣是真菌和藻类混合在一起的,苔藓是植物。它们生态位不一样,但能形成共生。
这种共生关系从真菌和藻类的角度讲可能更好理解,我们吃的蘑菇就是真菌。姚老师,你觉得真菌是吃素的还是吃荤的?
姚洋:当然是吃素的了。
尹烨:真菌是吃荤的。真菌消化别的很多物体的时候,相当于是在“吃肉”的。也有一部分会消化木质素,但很多真菌更像偏动物的,它是捕食式的。它不像植物那样光合作用照顾自己,它要靠消化别人获取能量。蘑菇是真菌,所以你吃蘑菇会觉得像吃肉。
海带其实也类似。严格意义上讲,海带偏荤不偏素。你以为海带是一片大叶子,其实海带就是褐藻,它没有植物那种根茎叶的结构,就是这个样子。
回到真菌和藻类的共生问题。真菌给藻类提供结构支撑,我先把“栖息地”给你搭出来,再提供水分。真菌盖好“房子”,要招商引资啊,招什么?我招藻类。藻类吸收光能,做光合作用,产生养分。你给我支撑和水分,我给你光合作用的产物。这样的关系已经形成了不低于1.5亿年了,至少从中侏罗纪就开始的“跨界融合”。正因为有这样的融合,才使得植物最后征服了极地。
南北极这么冷的地方,为什么最后植物也能覆盖?它们就这么“切”进去了。甚至今天大气中氧含量的高低,很多也由它们决定。就像你出资本,我出知识;你不能说知识重要、资本不重要。我没有知识、没有资本,但我出劳动也行。大家共同推动形成一个社会共同体,逻辑就是这样。
而且真菌藻类里肯定还有细菌,还有病毒。它们能待在一起,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通有无。这不是简单的竞争关系,竞争关系是我把你吃完,可我把你吃完我也没了,因为我需要你,咱俩才能一起去征服环境。
姚洋:这太有意思了。其实我们古代思想家在很大程度上对自然界有这种直觉。比如刚才你提到所谓“均贫富”的问题,好像出自孔子那句话——“不患寡而患不均”。很多人把这句话理解成我们社会都是“红眼病”,不患寡而患不均:你穷,大家一起穷。
但我还真专门研究过孔子那段话,后人有很多不同解释。但是其实如果回到孔子原话,仔细理解他的逻辑,我认为孔子的意思不是“均贫富”,而是“均无贫”就可以了。不要有贫困,大家都安心了。我也衣食无忧了,不会造反。你这里安定了,外面的人都来了,城池扩大了,人口增加了,国家不就繁荣起来了吗?
孔子是这个意思。他说过一句话,大概意思是:如果富贵是可以通过正当途径求得的,即使是去做手持皮鞭替人开路的卑贱差事,我也愿意去做。如果富贵无法以正道求得,那就还是去做我自己喜欢的事情吧。(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孔子并不反对每个人去积累自己的财富,我觉得都是后世的人,有意无意地曲解了他,因为根本对不上。
如果孔子真的主张一定要“均贫富”,那他为什么又爱好财富呢?他自己又爱好财富,这说不通。所以我的感觉是,中国文化里最核心的“基因”,仍然是这种绩优主义,而不是均贫富。你刚才举的这些生物界的例子,我觉得特别好,而且对我们理解共同富裕也特别重要。
共同富裕提出来的时候,有些人就说我们又到了1956年,要重新开始新一轮国有化,把民营企业家都吓住了,中央赶紧出来解释。其实整个社会就像你说的,它是个有机体,你缺了谁都不行。你不能看到企业家富了,就觉得他们为富不仁。
这就是所谓的幸存者偏差。你看到的是活下来的那个,没看到那些失败的企业家。平均下来,他们的收入跟普通人的收入差别也没那么大,你得看到这一点。
但作为一个国家,特别是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也要关注社会上还有一批人,他的确是被“平均”的,他没有这种能力。所以这次提出来要“投资于人”。我觉得这跟孔子所说的“均无贫”是一致的:我们投资于人,每个人有了能力,就能参加市场竞争,能参与整个社会有机运作,挣一份工资,把饼做得更大,这就是共同富裕。
尹烨:对,我再举一个更复杂一点的例子。这个例子听明白了,你会觉得自然界跟你刚才讲得非常契合,它是很多层的。你说昆虫好像挺笨的,肯定没谁比人聪明,但昆虫可是无脊椎动物之王。我们到今天,蝗虫干不掉,蟑螂干不掉,苍蝇干不掉,蚊子干不掉,蚂蚁也干不掉。
说到这些,蚂蚁和蜜蜂都很有意思。有一种蚁叫切叶蚁,就是切树叶的蚂蚁。科学家当时看到就问:你切树叶干嘛?你能咬,你当然能吃,你为什么要切呢?后来发现,它不是自己吃。它把切下来的树叶搬回去,运到蚁巢里培养真菌作为食物。你看,它自己还有个“畜牧场”,养真菌。
但真菌也不是简单被寄养关系,它也依赖蚂蚁提供一些有意义的生长机制。蚂蚁能分泌抑制杂菌的分泌物,相当于蚂蚁自带天然抗生素,让真菌的“公共卫生环境”更好。这个过程中还有一些杆菌,这些杆菌会在真菌“吃树叶”的过程中,去降解叶片上的毒素,相当于当清洁工帮真菌把食物“洗一洗”,把毒物去掉,真菌就能更好地吃。
同时还有放线菌,寄生在蚂蚁表面,分泌抗生素来保护整个生态圈。所以它像什么?像一个农业畜牧系统,加一个制药厂,再加一个环卫体系的“超个体”。科学家研究完发了文章,我们读完就觉得:这么复杂。
切叶蚁搬运叶子
姚洋:这太神奇了。这难道是生物进化的结果吗?难道不是有人设计的结果吗?
尹烨:所以我说我们需要反观宇宙本身的组织方式,它天然的组织架构就搞成这么聪明了,真的好聪明。
姚洋:是,所以人类有时候真该反观一下我们自己。有时候觉得我们聪明过头了,反而变得愚蠢。我们忘记了我们应该怎么和谐相处在一起。
尹烨:是有点这个意思。你看这里讲共同富裕,它是多少层啊?从细菌、真菌、蚂蚁、叶片,这四个层级互相都有关系,大家都很高兴,彼此之间形成一个很好的关系。
姚洋:我觉得今天晚上跟尹烨总聊得不仅非常开心,而且学到了很多东西。整个生物界、自然界是一个和谐相处的有机体。我们人类社会创造了很多人造制度、知识,按理说应该比自然界活得更明白。但往往情况刚好相反,我们在不断制造冲突,制造这种无效竞争,最后把自己逼入绝境。
实际上我们应该从生物界学习更多东西,更好地和谐相处。所以我们今天从内卷聊到共富,从生物学里学到一些东西,能够更好地推进共同富裕。
尹烨:我最后再用珊瑚的例子来把这一点说透吧,也希望能让大家对生命多一层理解。您刚才赞叹自然的智慧,这智慧确实深邃。珊瑚正是一个生动的体现,你看到的珊瑚礁,其实就是珊瑚虫的“白骨”,只是它有颜色,往上这一层才有一批更小的珊瑚。珊瑚礁本身提供了很好的环境,也告诉我们:死亡可以变成支撑“生”的一种积淀。对人类来说,就是我们累积下来的知识、财富、社会制度等等,好的坏的都在。
但珊瑚礁里的生态非常复杂。不少珊瑚礁里还共生着海藻,提高隐蔽性。很多大鱼喜欢待在这儿,因为大多数物种都不想暴露,都会先找地方藏身;除非是蓝鲸那种“啥也不怕”的。
但鱼有个问题:鱼身上容易长寄生虫,很麻烦,有些鱼也需要“剔牙”。有一些鱼,比如裂唇鱼,就变成了专门给别的鱼“剔牙”的鱼。它们跟大鱼建立起互利关系:我帮你剔牙,顺便也能吃到你嘴里的残渣。然后大鱼就会摆出特定姿势,张开大嘴,等它进去剔牙。
剔完之后,裂唇鱼还能得到保护,因为有大鱼在,至少一些掠食者就更不敢来,它更安全,而且它还能吃点食物残渣。有些清洁鱼和大鱼的关系还形成“会员制”:咱俩认识,专门服务特定几条大鱼。
你想想,这其实就像大企业、中小企业和整个创业生态的关系。在我看来,生物界没有那种只在一个指标上你死我活的竞争,都是互相照顾、互相包容下的欣欣向荣。这就是我们从生物生态中应该学到的意义。
姚洋:对,所以我们讲自然界、生物界,一定要讲生态,它是个生态体。可我们人类、我们的企业都忘了要建立生态、要共生,总想着把别人压下去,自己跑到前面。其实这是不存在的,因为你刚跑到前面,别人很快又会超过你。做一个生态,大家共生,我们的社会更和谐,每个人也活得更有意义、更幸福。
尹烨:对。我们当中有一句话:只做唯一,不做第一。因为“唯一”意味着你占住了独特的生态位——在那个位置上,你天然就是第一。不是说你8块我7块他6块,那行业就完蛋了,所有人最后都没得做。你8块我6块加个服务,我5块加两个服务,这就是错位竞争。你到底选最便宜还是选服务,不一样,这就是唯一性,通过正交信息叠加形成唯一性。
姚洋:这是金句。我觉得屏幕前的家长、年轻人一定要记住:只做唯一,不做第一。我们以这句话结束今天的对谈,感谢尹烨。
尹烨:谢谢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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