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业院团怎么也‘沦落’到直播了？”陕西省歌舞剧院（以下简称陕歌）舞蹈演员王岚在一次抖音团播中，瞥见了这条刺眼的评论。从事古典舞表演多年，她习惯了剧场里聚光灯下的掌声与敬意，这条带着偏见的评论，像一根刺，扎中了她心底对“舞台价值”的困惑，也浓缩了一个省级文艺院团在数字时代的转型阵痛与破局决心。

2025年6月，陕歌开始尝试线上团播，像王岚这样在陕歌跳了多年的传统舞蹈演员，陆续加入这支全新的演出队伍。

陌生的棚灯、摄像机、背景大屏，与线下迥异的直播妆容……在精心搭建的直播间里，演员们为屏幕另一侧的观众献上《春江花月夜》《问天》《霍元甲》等舞段。

2025年12月25日，陕歌演员们在直播间团播 受访者提供

从“无人问津”到“530万曝光”的破圈密码

故事始于2025年6月18日。陕西省歌舞剧院在抖音的首场团播正式开始，开场并不轰动。陕西省歌舞剧院院长孟丁回忆，一开始的直播间在线人数长期徘徊在20人左右，给所有人浇了一盆冷水。

“刚开始直播间人数少，场地小，我们面对冷冰冰的镜头怎么互动？”舞蹈演员王岚告诉记者，跟线下舞台有观众喝彩不同，线上演出初期就像对着空气跳舞。“那一天我就像刚学舞的新人，面对镜头，不知道眼神该看到哪里，感觉特别虚。”

院团内同样存在着质疑声。孟丁院长回忆起团播刚开始的时候，不少演职人员直言抵触——“对着手机演出丢了魂”“做直播‘不专业’”“不想让亲戚朋友看见”。

为什么相同的内容线下叫好连连，线上却几乎无人问津？这几乎是每一个试水线上团播的专业院团的痛点。陕歌给了一个很好的转型思维——从“自己觉得好”转向“观众喜欢看”。破局的关键，在于找到传统艺术与网络表达的对话方式。

起初，团队将线下剧目直接搬进直播间，结果观众留言：“演得很专业，就是看不懂。”这句评论点醒了他们，线上舞台不是简单的剧院舞台的复刻，而是需要专门创作新内容。

团播团队将陕歌代表作之一，《仿唐乐舞》中的经典段落拆解重组，原本需要在线下近两个小时展现的舞剧，被浓缩为适应直播的“精华版”。

除了院团的传统曲目，团队还更大胆地尝试融入流行元素——当《春江花月夜》的余韵还未散尽，《霍元甲》的鼓点突然响起，舞者手持长剑跃入画面……从贵妃瞬间化身为武者，快节奏的反差带来了强烈的视觉吸引力。

“每一场直播我们都当成定制节目，既然舞蹈是我们的所长，就从线下经典剧目中提炼精华，进行适合小屏观赏的重新编舞。”孟丁介绍，团队逐渐形成了以古风武侠为主的团播模式，伴随着国风歌曲，演员的长绸、水袖、剑舞、扇舞轮番登场，在方寸屏幕间营造沉浸式的国风线上第二舞台。

为了让内容更贴合线上传播，团队建立了严格的筹备流程。策划组要提前30天向院长议委会提交方案，内容组一起逐一审核修改；直播中每5分钟设置一个互动点，确保观众有参与感；直播结束后1小时内，所有人必须坐在一起复盘，各抒己见死敲细节。正是这样一场场的试错与积累，直播间才慢慢有了起色。

专业院团的跨界，也离不开平台的助力。陕歌团队深知，单一直播的影响力有限，而平台的扶持让他们找到了突破方向。2025年7月，抖音平台促成陕歌与国风主播二饼胡拉、工会@梦华录合作，“古艺新声”专场直播开场10分钟点赞破千万，最终观看人次达210万，最高同时在线5万人。

半年团播下来，陕歌直播间人数从开始20余人，到现在平均每场300余万曝光，平均观众高达15万人，孟丁表示：“一场直播的潜在触达人数，按线下的体量，等于把一年的演出都演完了。”

专业院团的数字化转型，线上如何反哺线下？

数字化探索的价值，最终要回归艺术本体和市场检验。经过半年的探索，陕歌的团播生成了一套可复制的体系，为专业院团的数字化转型提供了样本。

在内容创作上，团队从经典剧目中提炼3-5分钟的视觉高光片段，搭配新媒体舞台背景设计与花字，降低观赏门槛；技术上，贴合手机竖屏观看习惯调整动作幅度，用特写镜头突出细节增强视觉冲击。

王岚告诉记者，线上团播的所有动作都是导演因剧场空间量身打造，要求整体的意境和感染力，比如长绸舞舒展，需要空间上的长度，演员与运镜师需要对空间把握得当，否则在镜头中出现“只见长绸不见人”的画面；而古典舞侧重线条美，注重特写细节与灯光调控，才能让屏幕前的观众感受到舞蹈的神韵。

互动设计上，每5分钟设置互动点，或展示与舞蹈契合的诗词，或通过主持人串词鼓励参与，并巧妙融入陕西地域文化推广，如询问观众“有没有来过西安”“吃没吃过肉夹馍”等，也会开放节目投票，让观众决定下一支舞曲，增强沉浸感与归属感。

团播也催生了职业多元化，比如直播间做灯光的布光师，给直播做装造的化妆师和直播运营，都是传统院团没有的职业。陕歌注重内部挖潜，让最了解剧院的人来推广剧院：控台操作师兼顾作曲编曲与短视频剪辑，运营人员掌握基础打光技术，运镜师则由舞蹈专业出身、自学摄影的同事担任……

这套模式正在产生辐射效应。抖音直播内容运营负责人金大喜介绍，针对专业院团，平台推出了一系列针对专业院团的扶持计划。通过流量扶持、运营指导、内容优化等方式，助力院团线上转型，比如为陕歌匹配优质主播资源，推动跨界合作；与央视联合推出《开播吧！国潮》，让包括陕歌在内的130多个主播包括院团登上央视舞台，扩大传统艺术的影响力。直播，正在为传统院团带来前所未有的市场机遇。

直播不是“沦落”，而是“上行”

如今，王岚在镜头前已从容自若。那个曾经“喜欢躲在角落默默起舞”的群舞演员，到现在敢于直面镜头展现自己，“团播是一个小小的舞台，但是可以带我们去更大的舞台，哪怕就一场直播也可以覆盖半个中国。”

她坦言，以前觉得直播“谁都能开，没什么意义”，现在深刻认识到直播并非专业的对立面，也不是挣快钱的途径，而是一种新的传播媒介，一个让更多人看见的窗口。从线下到线上，不是“沦落”，而是一次向上发展。

一条观众留言让王岚铭记至今：“原来陕西文化这么有魅力，下次一定要去剧院看现场。”这种反馈让她真切感到，线上“第二舞台”确实搭建起了一座桥梁，成功引导观众从屏幕走向剧场。这，正是陕歌传播传统文化的初心。

数据见证着这份“上行”的力量：2025年，陕歌团播账号粉丝量突破22万，远超孟丁当初“粉丝突破10万，去北京演《仿唐乐舞》”的期待；舞蹈《春江花月夜》片段，成功登上央视《开播吧！国潮》舞台，评委给出了“兼具古典意蕴，具备时代表达”的高度评价。剧团还陆续拿到优秀院团运营典范、抖音直播优质团播计划、精品直播间等多项行业重量级荣誉。而线上流量也反哺了线下，开展团播半年间，陕歌新增线下演出11场，通过线上业务增长了10%左右线下额外演出。

镜头内外，两个舞台的界限正在模糊。发生在陕西省歌舞剧院及众多剧团的故事，或许正在定义这个时代专业艺术团体与大众对话的新方式——当古典舞遇上直播，碰撞出的不仅是流量，更是一种文化传承的当代可能性。

澎湃新闻记者 李思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