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南湖晚报）

转自：南湖晚报

　　【看花去】

　　N张偶良

　　说来也怪，我对于一种花的最初印象，竟不是来自眼见的绚烂，而是鼻尖的一缕幽香。

　　早些年，从部队转业至嘉兴不久，有战友从杭州邮来两盒杭白菊，并叮嘱我如何泡来当茶喝。于是，我在自家的书房里，经常用透明的玻璃杯，泡着这一盏盏淡黄的茶。那茶水清澈见底，几朵干瘪的、微小的花朵在其中缓缓舒展，重新绽放出近乎透明的、柔软的瓣，而一缕清冽的、带着微苦的甘香，便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将那满室的陈墨气息，都点染得温润而安宁了。

　　因为长期生活在北方的军营，起初我以为这杭白菊既然姓“杭”，肯定是产自杭州。直到许多年后，我才恍然，这以“杭”为名的菊，真正的故乡，却在桐乡。

　　那是在一个秋意浓得化不开的午后，我终于站在了桐乡的土地上，来寻访这“名不副实”的秋日精魂。车子驶离城镇，闯入一片开阔的田野，刹那间，我几乎要怀疑自己的眼睛——那是一片怎样的海啊！不是蔚蓝的，也不是碧绿的，而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流动着的雪白。不，那白又不是纯粹的雪白，其间还漾着些微的月黄，在秋日那醇酒般的阳光下，温柔地、静默地燃烧着。风是有的，但似乎也舍不得惊扰了这片静谧，只轻轻地、缓缓地拂过，于是那整片的花海，便漾开一层又一层的涟漪，从脚下，一直涌到天边，与那同样澄澈的天空融在了一处。此刻，我忽然便懂了元稹那句“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的深意。在这万物开始凋零的晚秋，如此磅礴而烂漫的生命力，怎能不叫人从心底里生出偏爱来？

　　我几乎是屏着呼吸，走近这片白色的梦境，这才看清了它们的真容。那花朵，并非我想象中的硕大张扬，而是小小的、密密的，一丛丛，一簇簇，谦逊地依偎在墨绿的枝叶间。花瓣是修长的，一丝丝，一缕缕，向内微微卷曲着，像是江南女子精心修饰的指甲，又像是无数敛着翅膀的玉色蝴蝶，静静地栖在枝头。那一片浩瀚的、动人心魄的白，原来是由这亿万朵纤巧的、文静的花朵，齐心协力地铺陈出来的。唐人李商隐写菊，道是“暗暗淡淡紫，融融洽洽黄”，描绘的是东篱之下的闲适；而眼前这“素素净净白，浩浩汤汤香”的景象，却是一种属于大地的、质朴而雄浑的诗篇。花田间，有疏疏落落的人影在移动，是采菊人了。他们头上戴着斗笠，腰间挎着竹篓，双手在花丛间起落，像是在弹奏一架无声的钢琴。那采下的，不是花，分明是一缕缕凝固的月光，一缕缕大地的香息。

　　一位老农直起腰，坐在田埂上歇息，我趁机与他攀谈起来。他捻起一朵新采的菊花，在指间摩挲着，脸上是菊花瓣一般细密而满足的皱纹。“这菊啊，看着娇弱，骨子里可硬气得很。”他慢悠悠地开了口，声音带着泥土的沙哑与厚重。“老辈子人传下来，说这杭白菊，原是长在杭州的，后来才到了我们桐乡。谁知这水土一换，反倒长得更好了，花朵更繁，香气更足。你说，这不是缘分是什么？”他嘿嘿地笑起来，仿佛在说一个自家孩子有出息的得意故事。

　　从他断断续续的叙述里，我仿佛看见了一幅漫长的历史画卷。这小小的白菊，在南宋时，或许还只是宫廷苑囿中的雅玩；明清以降，它便随着运河的桨声灯影，走入寻常巷陌，成了文人案头清供，百姓杯中恩物。它的名号，因了商贸的流转，被冠以“杭”字，而它的根与魂，却早已深植于桐乡这片沃土。数百年的栽培，数百年的选育，桐乡人将心血与智慧，都倾注在这花朵之上。于是，便有了花瓣厚实、蒸晒不散的“早小洋菊”；有了蕊如繁金、香韵独绝的“异种大白菊”；也有了形如珍珠、专供窨茶之用的“小白菊”……这纷繁的名目背后，是人与自然一场持续了数个世纪的、默契的对话。

　　正沉吟间，友人引我前往一处菊圃。这里的景象，又与那田间的壮阔不同，俨然是一座菊的“众芳之国”。我才知道，桐乡的菊，远不止那一种白色。有名为“玉龙闹海”的，花瓣洁白颀长，真如无数玉色小龙在碧波中翻腾嬉戏；有称作“金背大红”的，正面是浓得化不开的绛红色，背面却镶着一道金边，华贵雍容，像一位盛装的贵妇；还有那“绿水长流”，花瓣的根部是浅浅的豆绿，渐渐向瓣梢晕染成纯白，清雅得不染一丝尘埃。它们或俯或仰，或舒或卷，或如彩球团团，或如丝绦垂垂，将秋日里那份即将凋零的肃杀之气，驱赶得无影无踪，只留下这满眼的热烈与斑斓。此刻徜徉其间，方知白居易笔下“满园花菊郁金黄，中有孤丛色似霜”的景致并非虚言，那色彩的对比与交融，在这方天地里被演绎得淋漓尽致。我方才明白，那田间的白，是经济的骨骼，是生活的基石；而眼前的彩，则是精神的点缀，是生命应有的华彩。二者相依相存，才构成了桐乡之菊完整的风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