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万博新经济观察)
去年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确立了适度宽松的货币政策。临近年底,学界和市场都在讨论:全年降准、降息各一次,降息0.1个百分点的降息,是否已经兑现了“适度宽松”?如果明年的货币政策仍然这样“适度宽松”,市场会怎么理解?2026年的货币政策如何才能更好地助力提振消费、扩大有效投资、增加就业、稳住股市楼市等目标?
摆脱利益羁绊,明确政策目标
适度宽松的货币政策,是针对总需求不足、地方债务负担重、企业平均利润率下降、年轻人就业挑战、化解通货紧缩风险、稳住楼市股市等情况的需要所做出的正确决策。货币部门今年多次释放“降准降息”的信号,全年仅降准、降息各一次,且降息只有0.1个百分点,远低于市场预期。
一种观点认为,不大幅降息主要是受相关利益部门影响,比如担心商业银行亏损、保护商业银行稳定盈利。然而,纵观世界经济史,各国货币政策的目标体系中,一般不包含“维护商业银行盈利”,货币政策主要还是要对经济增长、物价、就业、资产价格等宏观目标负责。
另一种观点则认为不大幅降息是出于汇率稳定的考量。但汇率稳定一般也不是各国的货币政策的终极目标,而是同利率一样,用来促进增长、稳定物价、增加就业、稳定资产价格等的信号和调节工具,无论是美元、欧元、日元还是其他市场经济的货币汇率,一年波动10%、20%、30%,都是正常现象。
当然,各国央行都有维护本国金融稳定的义务,但如果经济危机出现,也只是确保不出现大面积银行倒闭或在倒闭前安排接盘、保护储户利益,而非保护银行盈利;有些国家在汇率极端不稳定时也会出手干预,但也是为了贸易和经济的稳定,而并维持僵化汇率。商业银行和汇率,无论作为金融机构还是金融工具,在任何情况下其服务实体经济的根本属性不会改变,不应成为优先受保护的对象。
在任何市场经济中,商业银行作为自负盈亏的企业,其商业利益都不可能凌驾于各国宏观经济目标之上——如需要降息或加息操作,央行不应该首先测算这对商业银行有何影响,然后决定是否可行。商业银行作为企业,必须通过市场化方法应对政策变化,如应对不当,就像很多周期性行业一样,在经济下行阶段亏损是正常的,待到经济复苏,自然会盈利。反之,在社会平均利润率持续下降的情况下,如果一个国家的商业银行盈利持续大幅增长,这才是不正常的。
打个比方,若将商业银行和汇率比作战士的刀枪,如果战斗打响了,战士们不用刀枪去战斗,反而用生命去保护这刀和枪,结果战士(实体经济)必然流血受伤。
《消费繁荣与中国未来》
当然,货币政策部门也要兼顾商业银行体系和汇率的稳定,但不应过多受制于这些利益羁绊而弱化了真正宏观经济目标。我们的货币政策,同其他宏观政策一样,都应时时都把经济增长、物价平稳、消费旺盛、民间投资活跃、楼市企稳、股市繁荣、充分就业、民生福祉,当成至高无尚的责任。在这样的前提下,我们再来探讨,2026年制约货币政策进一步宽松的关键因素还有哪些?
告别历史烙印,一切从实际出发
即使在货币政策目标清晰、重要性次序明确的前提下,要在中国货币政策要真正宽松、保持货币流动性更充裕,大幅降息,还是受到很多陈旧过时观念的影响。
比如,中国货币政策很难彻底走出通胀恐惧。解放前国民党政府的恶性通胀教训,已经通过教科书深深地刻在一代代中国人的脑海中。改革开放以来,八、九十年代中国出现过几次严重的通胀,都直接影响到了居民生活。我在2010年6月参加国务院常务会议并汇报对当时经济形势和物价的看法时,温总理就点评说“有两件事可以造成社会不稳定,一个是官员腐败,一个是通货膨胀。”这个点评之所以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倒不是因为通胀可怕(我当时汇报的观点是那次通胀不可怕、物价会在一两年内回落),而是即使通胀已经不再可怕,我们也无法改变几代人对通胀的恐惧。所以,虽然最近几年来PPI持续负增长,CPI连续30多月低于1%,通缩挑战越来越严峻,但很多国人还摆脱不掉历史遗留的通胀恐惧,大部分国人对中国已从“短缺经济”发展到“过剩经济”的变化和深刻影响缺乏认知,不相信过剩经济很难发生通货膨胀的事实。所以,从化解通缩挑战出发,货币决策部门要真正落实适度宽松的政策,不仅自身要克服不必要的通胀恐惧,还要顶住来自社会舆论的压力,比如关于“货币超发”“放水”的各种似是而非的批评。
《全球通胀与衰退》
又比如,还有不少人担心降息会造成房价上涨,担心一降息房地产有了泡沫怎么办?虽然房价下跌已经带来宏观风险,但很多经济思维仍然停留在防止楼市泡沫的阶段,不仅不敢出台像20多年前上海那样不限购、买房退个税、买房送蓝印户口等强有力的稳地产政策,更反对利率过低刺激房价上涨。事实上,房价适度回升对于当前中国经济复苏是好事,而低利率则是推动房价回稳的最有力手段。
又比如,普遍担心降息会造成股市泡沫,然后再跌下来怎么办?现实的问题是,美国从2009年以来道琼斯指数涨了7倍了,美国人从不担心股市泡沫,而我们还在4000点徘徊,十多年都没怎么涨,天天担心什么泡沫?股市涨可以提高居民财产性收入、增加国有资产和财政收入、有利于提振消费和扩大有效投资,为了繁荣股市,也应该大幅降准降息。
再比如,担心降息造成人民币汇率要贬值了怎么办?中国这样的大国开放经济体,跟新加坡这样的小国开放经济不一样:小国开放经济,汇率关系每个经济主体;而大国开放经济,汇率只跟对外经济部门有关,而利率则关系到千家万户的住房按揭成本、每一个企业的债务负担、每个地方政府的债务利息,以及物价、房地产、股市等方方面面。所以,不但不能把汇率稳定放在国内经济目标前面,而且应该让弹性汇率也成为扩大总需求、稳增长、扩大就业的工具,服务于经济大局。
还有担心,如果再降息商业银行亏损了怎么办?这个前文已经讨论过了,我们的决策部门不会做出“牺牲经济大局,去保银行盈利”的决策。
总之,防通胀、防泡沫、防汇率不稳定、防商业银行亏损等“过去式”观念,的确是历史给中国人打上的心理烙印,很多带着这些心理烙印的学者也长期反对实施宽松货币政策,让我们作茧自缚,有政策不能用、有劲不能使。要真正摆脱这些历史烙印的影响,货币部门需要拿出一往无前的勇气,毕竟中国经济背景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出现了通货紧缩风险、房价下行风险、股市常常流动性和信心不足风险、出口不确定性增加、年轻人就业压力大等新情况,应尽快从这些新情况、新问题、新挑战出发,更好地落实中央确定的适度宽松的货币政策。
跳出认知陷阱,打开降息空间
综合货币政策的多重目标,当前阶段自然应把提振消费、扩大有效投资、保持合理经济增长放在首要位置,同时兼顾促进物价合理回升、楼市稳定、股市繁荣,而实现以上政策目标,自然应保持货币流动性更充裕、大幅降息。
但是,一个新的“认知陷阱”又来了:当前的存贷款利率跟前些年相比,已经很低了,还有多大降息空间?难道真的要实行零利率、负利率政策吗?
其实,零利率、负利率不仅挑战中国人的认识能力,在欧美也曾被视为不能理解、不可接受的。在2015年的一次演讲中,查理·芒格坦言,他以前觉得零利率、负利率不可能发生,但后来发生了。“我已经蒙了,利率跌到了零”,芒格说,“这个世界很多事情确实是人类不懂的,大家也都在摸索中前进”。
那么到底是哪个宗教的神,还是哪个国家的法律、文明、风俗,为人类规定过利率必须为正?又是哪些国家率先突破了这个认知陷阱,大胆实行了零利率、负利率,产生了什么效果呢?
首先是美国,时任美联储主席伯南克作为研究“大萧条”教训的天才般的经济学家,在2008年以后果断实施了长达7年的零利率政策和量化宽松政策,成功地将美国拉出了危机;2020年为抵御新冠疫情冲击,美国再度实施零利率和大规模量化宽松政策,又成功让美国经济走出了疫情的影响。
图1美国的两次零利率时期
其次是日本,2013年以后,日本政府提出了以超宽松的货币政策为核心的宏观经济政策,通过大规模购买日本国债来推动长期利率下降,并在2016年将政策利率设定为-0.1%,由此进入了长达8年的负利率时代,才将日本经济从长达20多年的通缩泥淖中拖拽出来,不但消费繁荣、房地产复苏,日经指数也创了新高。
图2日本无担保隔夜拆款利率走势
还有欧洲,为应对防止欧债危机继续发酵,走出通缩风险和经济停滞,欧洲央行在2012年开启零利率,并于2014年6月将隔夜存款利率从0%降至-0.1%,后来又降至-0.5%的历史最低点,直到2022年7月才结束了持续8年的负利率政策。在长期的负利率环境中,欧洲的政府、企业和银行都能以极低利率借钱,极大地缓解了债务国的压力,同时刺激了鼓励企业投资和居民消费。通过宽松货币向市场注入流动性,欧洲不但成功走出了通货紧缩,而且经济增长稳定、房地产和股市健康,就业复苏,并顺利助力欧盟各国化解了疫情的冲击。
图3欧元区的零利率、负利率时期
从日本、美国、欧洲的实践来看,零利率、负利率对于战胜通货紧缩、扩大消费、提振民间投资信心、化解债务压力、稳定资产价格、促进股市繁荣,效果都是十分积极有效的,看来零利率、负利率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也不是洪水猛兽,而是二十一世纪货币政策的一个新的探索和伟大创新。
既然他们可以用这样的手段应对他们的经济问题,我们为什么要作茧自缚?为什么中国不能尝试零利率甚至负利率,推动我们的经济复苏呢?如果连零利率、负利率都能接受,那我们有没有降息空间呢?毕竟,现在一年期LPR和按揭贷利率仍然在3%左右,如果下决心降息一个百分点,就能够带来巨大的积极影响:
首先,考虑到中国居民信贷总额大概是80万亿元左右,如果降息1个百分点,中国家庭的利息支出可以减少8000亿元,这样毫无疑问可以极大地减少中国家庭的债务负担,极大地提振消费,对背着沉重房贷包袱的中等收入家庭,更是雪中送炭。
其次,考虑到我国非金融企业信贷融资总额150万亿元以上,如果降息一个百分点,非金融企业的利润会增加1.5万亿元——这对中国经济增长、对企业投资、对资本市场会起到何等积极效果?
第三,降息还可以极大地减少政府债务成本负担。去年地方化债已经解决了省级和地市级的部分风险,但很多没解决的县市级高利率债务成本还在累计,高利率情况下几年债务总额就翻一番。考虑到中央债务、地方债务,再算上地方融资平台上的隐形债务,如果按100万元亿计算,每降息一个百分点,政府的融资成本也可以减少1万亿以上。在地方财政举步维艰的阶段,这难道不是雪中送炭的有力举措吗?欧洲曾用零利率、负利率化解债务危机,我们不能用同样的手段降低地方债务风险吗?
当然,这还没有考虑大幅降息带来消费扩张、民间投资回暖、股市持续回升、房地产企稳等正向共振的积极影响。可见,只要解放思想、挣脱利益羁绊、跳出认知陷阱,适度宽松的货币政策仍有广阔空间,不但助力2026年经济更稳回升,还可释放出中国经济的长期潜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