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敏
地坝里铺着一片花生,与从天而降的阳光一样,白得晃眼。
“妈妈,花生晒干了没有?我都快热死了。”
守在屋檐下,不时要走出阴凉的地方,去毒日头底下驱赶贪嘴的鸟儿,要么就得拿起竹耙翻花生,把它们翻来覆去地晒。付出了辛勤的汗水与劳动,这些只能饱个眼福的花生还不让尝一颗,能不热吗?
母亲似乎没有听出我的怨气,把一背猪草放下来,走到地坝边。她蹲下来抓起一把花生,在耳朵边摇了摇,立即回答我:“花生还没响籽,早得很。”
母亲对花生的分类有三种:刚从苗上摘下来的叫泥巴花生,在田间洗了个澡的称为湿花生,晒得干透了的那是响籽花生。反正不管哪一种,都不关我的口福。
接下来几天,花生不停地吸收阳光,把体内的水汽一点一点地蒸干。等它们成为响籽花生时,就可以归仓了。
我亲手把它们装进几个大麻袋里。装的过程中,花生一直在哗哗作响,像一曲欢快的歌谣。响籽花生的歌,是唱给谁听的呢?
我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拿起针线,一针一线地把麻袋口子缝起来。袋子缝得严严实实,同时也把我最后的一点希望也缝了进去。
母亲笑眯眯地把麻袋悬挂在房梁下,说是既可以防潮,还可以防老鼠。
每天从房梁下经过,抬眼就可以看见那几袋花生。它们高高挂在头顶上,不声不响,闷在口袋里停止了歌唱,与我的心情遥遥相望。
一天,家里来了客人,久违的二姑坐了一天闷罐火车来到我家。母亲搭着楼梯爬到房梁边,将缝口袋的线拆开一条缝,装了一斗碗花生。
二姑满足地剥着花生壳,把粉红的籽一粒接一粒扔进嘴巴,“啪啪”的声音清脆悦耳。看见我站在门后探头探脑,她抓起一把花生朝我招手。母亲立即把我拖开:“娃子已经吃过了。”
每隔一段时间,选择某个赶场天,母亲就把麻袋放下来,装一背篼花生去赶集。母亲走一路,花生就在背上唱一路。母亲的心情想必也是快乐的,因为卖掉花生,可以换回柴米油盐。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的季节,麻袋里的花生越来越少。母亲把剩下的花生全部倒进簸箕里,用眼睛掂量后说道:“这些刚好够做种子。”
于是,我慢慢知道了,响籽花生的歌,是唱给客人听的,是唱给厨房听的,是唱给种子听的。它什么时候才会唱给我听啊?
少年走在光阴下,离开家乡渐行渐远,花生的轨迹却依然是一成不变的循环,下种、收成、晾晒、归仓、售卖、下种……
后来我参加了工作,母亲也离开家乡进了城,她却始终眷念着老家的那片土地。
有一天,母亲喜滋滋地告诉我,经过长时间寻找,她发现了一块地,开辟出来种上了花生。
周末,我步行四里路,见到了母亲口中的“宝地”。城里的地寸土寸金,母亲在郊区的一座山脚下开垦出了一块“豆腐块”。
地块虽小,母亲的呵护却是认真的,每天都要徒步去她的庄稼地巡视。松土、浇水、除草、施肥,每一步都做得一丝不苟。
辛苦不说,还没几个收成。我理所当然地反对。
母亲却乐在其中,孜孜不倦地守护着庄稼开花结果。
一天,我下班回家,在门口碰到了母亲,她提着一个沉沉的袋子,眉飞色舞地说:“那块地收了20斤花生。”
“妈妈,你何必要这样辛苦呢,想吃花生可以去买。”在物资丰富的年代,我的口腹之欲随时都能得到满足,小时候对花生的那种强烈期待感早就没有了。
“买的与自己种的能一样吗?妈妈知道,你很喜欢吃花生,以前家里条件不好……”
我不由得一怔。
“我拿到楼顶暴晒了几天,一直守着不让鸟儿来啄。已经响籽了,你听听。”母亲抓起一把花生,在我耳边摇得哗哗直响。
那一刻,我清楚地听到,花生在唱歌,是为我一个人而唱的歌。于是有一段躺在时光皱褶里的回响,在不经意间,猝不及防地抖落出来,铺成了一地再也回不去的年华。(作者系重庆市荣昌区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