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起,蟹脚痒。”正是食蟹季,朋友送来一箱阳澄湖大闸蟹,膏满黄肥,只只半斤。若母亲尚在,定是欢喜。
沪上宴饮,大闸蟹堪为“至尊”。秋冬设席,如上得此物,宾主便都有了面子。盛宴之末,常献以肥蟹,每人一对,大盘子里几十只蟹,垒若金峦。
然食蟹有道:其味至鲜,如作头道,则后膳皆失滋味;倘为压轴,则客已饱腻,难品其妙。《红楼梦》中,宝钗为蟹宴所备,不过是几篓螃蟹、几坛好酒和几桌果碟而已。品蟹,佐以茶酒果子足矣。“蟹山”上桌,排场虽足,然蟹凉腥重,失了鲜味。故而凤姐特别关照:“螃蟹不可多拿来,仍旧放在蒸笼里,拿十个来,吃了再拿。”此中真味,岂在多多乎?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被分配到船厂工作。当时,蟹价腾贵,一蟹竟值百元,而我的月薪,止抵数螯。每言及此,师傅总道,老早吃蟹勿花铜钿,西风一起,黄浦江里的大闸蟹就往船坞里爬。半夜去船坞转转,只只三四两,正好吃夜宵。言罢,必悯然视我,似惜吾之“生不逢时”。
有一年,单位发了几百元年终奖,特地买几只大闸蟹敬奉祖父母。不料,祖父沉下脸责我不知节俭。急谎称是厂里发的年货,二老方破颜而喜。祖母说,她小时候,田里蟹很多,都爬上田埂。傍晚收工,一路走一路捡,到家总有半桶。大铁锅,一把葱姜,半勺清水,煮到蟹红,一家人嚼嚼蟹,聊聊天。算来,祖母田埂拾蟹,已是百余年前的事了。
在我少时,蟹还是很便宜的。那时父母下放在江南小镇,收入微薄。每到月底,总会“青黄不接”。于是,父亲常买些蟹来给我们打牙祭。蟹用草绳扎成串,一串十来个,一角钱。只是那蟹自上而下,一个比一个小。乡里便有“一蟹不如一蟹”的俚语,喻世风、人事之递降。
朋友晓得家母嗜蟹,岁岁西风起,必送一箱来。但母亲胃口却越来越小,从一顿三只到两只,再到一只,后来连剥蟹的力气也没有了。于是,为母亲拆蟹。母亲尤爱吃蟹黄,故蟹黄一蟹盖,蟹肉一小盅,分开装。记得,家兄小时候不爱吃蟹黄,每每以蟹黄与母亲换蟹腿吃。多年后与兄小聚,见他竟也爱食蟹黄,忽恍然有悟。蟹肉、蟹黄淋上姜醋,端给母亲。她总是摸索着,用小勺小口地吃,又总会说:“眼睛看不清了,牙齿也咬不动了,倒享了回大观园吃蟹的福气。不过,吃蟹不剥蟹,终归少了些趣味。滋味要自己咂才好。”
又到食蟹季,朋友又送蟹来。前尘若霭,浮生几何。不若效古人,“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对酒当歌,慨当以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