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淼
美国学者路康乐(Edward J.Rhoads)的《南方往事》有一个副标题,即“一个跨国家庭的中国记忆”——这个跨国家庭,就是由作者的美国教授父亲与中国新女性母亲,以及他本人组成的;而这个跨国家庭的中国记忆,则是他们自1936年到1951年间在中国的经历。这是中国近代史上最为动荡的年代,作者一家先是经历了全面抗战,继而经历了三年内战,最终不得不在朝鲜战争爆发、中美关系陷入冰点的背景下黯然离开中国。作者以家族史的视角重新观照那一段历史,以具体的个体经历讲述那些颠沛流离的故事,相较于宏观史学的宏大叙事,这种以个体微观视角描述的种种细节,显然更有助于我们把握战时中国的复杂境况。
路康乐的父亲路考活来自美国费城,他于1936年远渡重洋,来到中国,在广州岭南大学任教;路康乐的母亲颜志洁出生于广东省南海县(今佛山南海区)颜边村一个开明的商人之家,她曾经就读于广州最早的女子中学,属于那个时代敢于挑战世俗的新女性。路康乐的父母是在岭南大学相识、相爱并结为一对跨国夫妻的,而他们在中国组建家庭之时,已经是日本发起全面侵华战争的前夕。不久后,七七事变爆发,华北和华南的大片土地先后沦陷,他们全家被迫开始了频繁转移的历程——1938年,广州沦陷,他们转移到香港;1941年底,香港沦陷,身为“敌国侨民”的路考活被关进赤柱拘留营,颜志洁带着年幼的路康乐逃亡到粤北的曲江县,骨肉分离,直至1943年路考活被释放并辗转来到曲江,他们才重新团聚;1944年,日军进逼曲江,他们全家转移到重庆,直到在重庆迎来抗战胜利,才得以重返广州……
从1936年到1951年的十五年间,中国先后经历了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并于1949年获得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建立了新中国,可以说《南方往事》既是这十五年间中国社会动荡与离乱的历史,又是一个跨国家庭在这种艰苦卓绝的环境中谋求生存的历史。路考活任教的岭南大学,原本是西方新教传教士在中国创办的十三所大学之一,也是岭南地区顶尖学府之一。路考活和颜志洁的恋爱与婚姻带有一定的传奇色彩,盖因当时的涉外婚姻相当罕见,而他们的结合也的确经过了一个被同事和家人逐渐接受的过程。他们自此联结成一个情感共同体,在以后的岁月里同甘苦、共患难,且亲眼见证了日军在华南地区制造的种种暴行,给当地百姓造成的深重灾难。岭南大学也被迫关闭了小学部,并把中学部迁移到香港,路考活和颜志洁不得不带着刚刚来到世间十个月的路康乐,第一次踏上了背井离乡的逃亡之路。
据当时参加过反空袭作战的中国军官统计,从1937年9月到1938年10月,短短一年的时间,日军即在广州累计投放2630枚炸弹,炸死1453人,炸伤2926人,炸毁2004栋建筑……路康乐将这些冰冷的数字转化为血淋淋的现实,让人们看到战时日军对华南地区的狂轰滥炸、肆意掠夺,乃至强奸、杀戮等种种惨绝人寰的暴行,直斥日军不仅违背战争道义,更违背了人类基本的道德人伦,如历史学家柯博文愤怒地指出:“针对平民百姓的空袭……前所未见!”
对于路康乐一家人来说,战时的漫长岁月既是身体的伤害,更是精神的伤害。日军杀害英国伤兵和护士,已是骇人听闻,而他们围捕滞留在香港的“敌国侨民”,并将这些侨民羁押在拥挤、肮脏、食不果腹、单调乏味的赤柱拘留营,也同样令人发指。然而,尽管被羁押的路考活受到非人的折磨,逃难途中的颜志洁母子也历尽艰辛、备受煎熬,但他们最终绝处逢生,在曲江重逢,充分显示出这对跨国夫妻在逆境中的坚韧意志和共同担当。
相对而言,在有关抗战的非虚构著作中,一般著者的关注点大多放在华北和华中战场,对华南地区的战时状况缺少描述,少有作品能够像《南方往事》一样,将关注点直接聚焦在抗战时期的广州大轰炸、香港保卫战,以及华南地区的“焦土政策”和难民潮。尽管经历抗战时路康乐尚未成年,但他却凭借着众多当事人的叙述,与广州、香港、曲江和岭南大学相关的战时史料,以及他本人的零星记忆,对日军侵占华南的真实境况进行了高度还原。路康乐一家颠沛流离的处境,固然未必是彼时一般百姓的典型经历,却无疑具有一定的代表性,通过他们的遭遇,不难窥见普通人在日军侵华期间所面临的更大劫难与受到的伤害。
诚如路康乐所言,他写作《南方往事》是为了回答两个问题:日军侵华对华南地区有何影响?对华南当地的某个特定家庭有何影响?这是一段自下而上讲述的历史,从一个人、一家人的遭遇,放大到每一个普通中国人的遭遇,从中能够看到诸多细节,感性地展示出日军侵华给每一个中国人所带来的灾难,让后人直面战争的血腥,从而铭记历史,避免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