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来到陈炉古镇时,心忽然就静了。车子刚转过山梁的弯道,风还裹着坡上的草木香气,整座镇子猝不及防撞进了眼底。不是别处古镇的精致模样,是嵌在黄土坡里的实在,窑洞一层叠着一层,墙面上、田埂边,甚至猪圈的矮墙,都嵌着密密麻麻的瓷片,红的艳、青的幽、黄的暖、白的净,在阳光下泛着温柔的光,像外婆压箱底的碎布头,不讲究章法,却透着股过日子的热闹。
进镇的路是瓷片铺的,踩上去很舒服,细碎得像时光在耳边絮语。我蹲下身捡了一片,青釉的,边缘被磨得圆润,指尖抚过,能摸到釉面的细腻,还有岁月磨出来的粗糙纹路,仿佛千年前窑工的手掌温度还留在上面。路边的沟壑里,瓷片堆得浅浅的,有的带着简单的缠枝纹,有的只是素白一片,风吹过,它们好像在轻轻叹气,又像在说悄悄话。
古镇的窑洞是暖的。砖石砌的窑门虚掩着,门楣上挂着风干的玉米、红辣椒,和墙面上的瓷片相映成趣。我推开门往里望,光线有点暗,借着窗棂透进来的光线,看见墙角码着干陶泥,地上散落着几个旧瓷坯,转盘旁沾着干结的泥渍,像凝固的时光。墙角的木架上,摆着竹筛、瓷刀,木质的手柄被磨得发亮,摸上去温温润润的,仿佛有人刚用过。我站在窑洞里,能闻到陶土混着柴薪的味道,淡淡的,让人心里发沉,好像能看见当年窑工们弯腰忙碌的影子,一板一眼,透着一股子执拗。
陈炉的烟火气,是浸在日子里的暖。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街巷,老人们搬着小马扎坐在墙根下,手里揣着粗瓷茶杯,杯沿儿沾着点茶渍,他们不怎么说话,就那样望着远方的山,眼角的皱纹里都盛着暖意。孩子们穿着布鞋在瓷片路上跑,脚步声清脆得像风铃,惊起了墙头上的麻雀,扑棱棱地飞向远处的树林,翅膀划过阳光,留下一道浅浅的影子。
巷子里,妇人正低头晾晒衣物,街边的小铺敞着门,货架上的瓷器摆得整整齐齐,青瓷茶杯、带花纹的瓷盘、小巧的瓷哨,每一件都透着拙朴的巧思。铺主低头擦着一只青瓷瓶,手指在釉面上轻轻摩挲,阳光落在他的手上,也落在瓷瓶上,暖融融的。墙角的炭炉上,粗瓷壶冒着袅袅水汽,陶土的清香混着草木的气息漫出来,钻进鼻子里,让人心里软软的。
往高处走,站在坡上看整座古镇,窑洞顺着山势铺展开,瓷片砌的墙面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像撒了一把星星。远处的山披着秋黄,近处的街巷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簌簌声,孩子的笑声,还有脚步踩过瓷片的沙沙声,混在一起,温温柔柔的。这里没有都市的吵闹,没有刻意的修饰,只有瓷片和黄土守着的岁月,只有日子里藏着的安稳。
指尖抚过墙面上嵌着的碎瓷片,粗粝里裹着几分温润,心底忽然漫起一阵温软的感动。陈炉古镇像一位老街坊,不事张扬,不逞锋芒,“窑火千年凝古韵,瓷光一片映山河”,它把千年窑火的故事,都藏在嵌墙瓷片的纹路里、窑洞的暗影里、日常的烟火气里。它虽已不见当年“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的盛景,却把温软日子过成了绵延的传承,让每一个踏足此地的人,都能摸到岁月沉淀的厚度,感受到心底妥帖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