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18日，海南全岛正式封关。封关，并非“封岛”，而是在制度设计上，将海南作为一个海关监管的特殊区域运作。

海南从“国内关内”转变为与境外对接的“一线”，大量境外商品可零关税进入，免税商品种类从约20％大幅增至74％。在海南加工增值达到一定比例的商品，销往内地“二线”时可免关税。这意味着，符合条件的企业，可以零关税从全球采购到绝大多数的生产设备和核心原料，在海南生产后，再便捷、低成本地对接到庞大的内地市场。

眼下一系列优惠政策，正吸引不少国内外企业落地海南“淘金”。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公共政策学院院长郑永年认为，自由贸易港、世界贸易港的重要功能之一在于“引流”，此前的中国香港、新加坡，也是通过“流量经济”实现繁荣。

税收红利最直接

今年是63岁的张慧来海南“创业”的第5年。她当初的一个大胆决定，为企业累计节省了3亿元“进口关税”成本。

2020年6月底，张慧第一次站在海南洋浦经济开发区一个码头附近时，园区还是一片工地，只有零星几座厂房。当时，洋浦经济开发区是海南自贸港11个重点园区之一，被定位为政策“样板间”和“试验田”，承担先行先试与压力测试任务。

2020年8月，张慧与洋浦经济开发区正式签约。作为洋浦建成投产的第一家工厂，海南澳斯卡粮油也成为全岛首家享受封关政策的企业：2021年7月23日，在主生产线建成仅3天后，公司就开始享受加工增值30％免关税政策。张慧介绍，以菜籽油为例，澳斯卡粮油进口菜籽原本要缴纳9％的关税，若按每吨约4000元计算，在达到30％加工增值标准后，单吨即可节省约360元成本。

海南经济特区东湖高新投资有限公司总经理郑玉华记得，今年7月下旬，海南自贸港封关时间表正式公布，从8月至今，园区的招商中心变得热闹起来，到访企业明显增多。最忙的时候，他和团队一天要接待十多组客户。过去从考察到签约往往需要半年以上，现在，不少项目1—2个月就能拍板。有生物医药企业原计划2026年投产，为了赶上封关窗口期，提前启动了装修。

海南省开放型经济研究会会长李世杰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提到，自海南自贸港建设以来，海南新增经营主体数量超过了海南建省前30年的总和。

企业加速落地海南，核心在于封关运作所释放出的清晰政策预期与制度红利。封关后，86个国家人员免签入境，“零关税”商品范围将扩大至6600多个税目，约占全部商品税目的74％。符合条件的企业和人才，可叠加享受“15％企业所得税+15％个人所得税”的税收优惠。在海南加工增加值超过30％，免除关税直销内地。

在郑玉华看来，目前政策对两类企业的吸引力尤为明显：一类是“原料在海外、市场在内地”的加工增值型企业；另一类，则是希望以海南为跳板，布局国际市场的“出海型”企业。尤其是高关税、高附加值、轻物流的行业，例如依赖进口原辅料和设备的生物医药企业、进口核心部件的高端制造企业，反应最为迅速。

海上风电龙头明阳集团，也是较早落户海南的代表。早在2021年12月，明阳集团就在海南开工建设海上风电高端装备制造产业基地，目前已进入规模化生产阶段。

明阳集团负责人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表示，相较于内地沿海基地，海南在面向国际市场，尤其是东南亚、南太平洋及更广阔的海洋经济市场方面，具备不可替代的地理区位、政策开放和制度创新优势。封关后，大型海上风机所需的特定钢材、复合材料、核心元器件以及智能制造、运维设备的进口成本，将明显下降；叠加15％的企业所得税优惠，对资金密集、回报周期较长的风电产业而言，吸引力尤为突出。

避免成为“避税天堂”

12月18日封关当天，海南澳斯卡粮油又完成了一项“首单”： EF账户项下首笔跨“二线”的异名划转。

EF账户，全称多功能自由贸易账户，于2024年5月上线，是为海南自贸港专门打造的重要金融基础设施。借助这一账户，自贸港企业开展除证券投资外的资本往来业务时，无须额度和审批限制，也不必事前登记备案，同时可以与同名人民币账户自由划转。

张慧解释，过去“一线”“二线”账户之间转账，必须在同一公司名下进行，此次首单允许直接向不同名称的客户或供应商转账。政策的进一步开放与便利，减少了企业交易过程的中间环节。

与此同时，张慧也在与相关部门探索，如何让产业链上下游企业共同享受加工增值免关税政策。她向《中国新闻周刊》提到，不少试点企业反映，30％的增值税率门槛较高，尤其对于低税率产品，高税率产品也会受到市场价格波动的影响。即便是规模企业，符合条件的订单也有限。她向政府部门建议，允许上下游企业合并计算订单增值部分，降低政策门槛。

随着市场主体增多，海南也面临现实考验：如何防止“只注册、不经营”的空壳公司出现？海南自贸港，会不会演变成新的“避税天堂”？

作为海南嘉熙生命健康产业园的负责人，安怡在与政府签订园区产值、税收等经营目标后，在招商引资过程中，格外留意是否有只注册、没有实质性业务的企业。过去一年多，她在接待企业时，练就了一套“雷达”：如果企业一上来就问“能返多少税”“有没有额外奖励”，她会警惕，这类企业可能更在意政策套利。真正打算长期经营的企业，问题会更具体：零关税怎么用？是否满足实质性运营？

在封关制度设计上，海南对企业套利有明确约束。比如，15％的企业所得税优惠，仅适用于鼓励类产业，而且前提是有“实质性运营”，包括有真实的办公场所、人员和业务活动。与此同时，海南还建立了反避税规则，通过金融监管以及建立“电子围网”等手段进行管理。

郑玉华介绍，所在园区实行以实质性运营为核心的全周期筛选，优先引入与生物医药、生命健康高度相关的企业，并要求其在明确节点内开工、投产。对纯贸易、缺乏研发和生产基础的企业，则设置了更高准入门槛。

在海南省开放型经济研究会会长李世杰看来，相关制度约束还需在实践中持续完善。单纯以员工人数或社保缴纳作为判断标准，未必能真实反映企业的经营实质，可能会“误伤”真正想经营的企业。他建议，未来可以更多借助大数据和智能化手段，对企业的资金流动、业务实质、交易真实性进行动态跟踪与识别，从“事前审批”转变为“事中事后监管”。

李世杰还指出，此前一些园区在招商中叠加了大量真金白银的补贴承诺，给套利行为留下了空间。多位受访者提到，随着2024年《公平竞争审查条例》实施，地方返税模式被叫停，已经有效减少了企业政策套利空间。

在李世杰看来，园区和地方政府应把吸引力重新锚定在零关税、“双15％”税率、跨境资金便利流动等自贸港的基础制度上。企业来不来、能不能留下，交给市场判断和制度本身的吸引力，有助于减少政策寻租和空壳注册。

“成本”仍然太高

多家受访企业都提到，相较内地，在海南建厂的综合成本普遍更高。一位受访企业举例，海南工业用电价格明显高于内地，相关产业链尚未形成集聚效应，“在海南，有时只是换一些零部件，都得跑到湛江去修，产业链的支持体系比较薄弱”。

李世杰指出，在物流与人才方面，海南面临着结构性的瓶颈：作为独立的岛屿，海南的物流成本高、效率低，很难与长三角、珠三角相比。在劳动力层面上，海南常住人口虽有约1000万，但高端科研人才与基础劳动力都不足，本土居民从事建筑、生产等基础工作的意愿弱，岛外普通劳动者又因生活成本较高，不愿意过来。即便封关的税收红利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抵销一些成本，但根本瓶颈难以突破，制约了产业落地的意愿。

在李世杰看来，当前海南自贸港建设的一项重要任务，是加快构建稳定、高效的要素供给体系，让人才、资本和劳动力等关键要素能够更加顺畅地流动和配置，这是产业长期发展的基础条件。

从企业经营角度，张慧直言，企业的生存与发展不能只依赖政策，“改变不了环境，就只能改变自己”。过去五年，她每年投入超过一亿元用于研发和技术改造，通过持续创新来降低能耗和成本。加工每吨菜籽的耗电量，从最初的三十多度降至二十多度，蒸汽消耗也从240公斤压缩到160多公斤。

她也在寻找新的市场机会。张慧利用海南自贸港的港口条件，结合“陆海新通道”政策，打开了内地的新市场：从洋浦港出发，海南的货物当天可以经船运到广西钦州，随后直接转铁路专列，可以发往甘肃兰州、陕西西安等地。与过去经福建或华东港口中转相比，整体运输时间缩短了约半个月，运费也更便宜。同时，公司还通过海运航线，把产品卖到了华东地区和长江流域。

但多位受访者提到，封关后，海南自贸港的发展，更考验着政策的精准性和执行力。郑永年也指出，对海南封关制度的讨论，不能长期停留在宏观甚至中观层面，当前更关键的是执行，而执行的核心在于微观层面，集中体现为营商环境。

安怡在一线招商过程中有类似感触。在她看来，要真正留住企业，最终还是要靠产业生态，这就要求政策落地必须“快、狠、准”，找准海南独有的资源与生态优势，并与数据自由流动、EF账户等自贸港“独一份”的制度条件结合。“这些政策是海南独有的竞争力，任何其他地方都无法比拟。如果企业的业务高度依赖这些条件，就不会因少了某一个政策就搬走。”

例如，热带农业是海南的独特优势之一，安怡近期接待了一位日本巧克力工厂负责人，对方关心将生产基地从天津迁至海南后会有哪些收益。这位负责人自己算了一笔账：从意大利进口生产设备可享受零关税；使用海南本地可可豆进行加工，若增值超过30％，产品销往内地可免关税；如果再结合农业种植、工业旅游等业态，还有机会叠加享受多项政策支持。在安怡看来，这类企业很有代表性，一旦落地海南，其原材料高度依赖本地可可资源，产业链与区域深度绑定，自然不容易说走就走。

以跨境电商为例，海口市跨境电商协会会长阮宁提到，海南缺乏传统的产业带，因此在政策红利加持下，海南并不一定要成为传统意义上的生产或制造基地，可以更多承担展示平台、运营中心和营销中心的角色。

“真正的大订单，还是得和客户见面聊。”阮宁认为，免签政策让海外客户优先来到海南，更快、更深入地了解海南的产业和基础条件，进而转化为订单或投资。即便海南物流成本高、缺乏传统产业带，但企业可以将生产放在其他有成本优势的地区，利用税收、EF账户可以同名划转等政策，把运营总部、结算中心和营销展示放在海南。

多位受访者还指出，当前海南自贸港营商环境的短板，还体现在基层服务上。一位招商负责人坦言，他在实际工作中感受到的核心痛点在于，企业租用产业园区时，相关流程缺乏统一标准，透明度不足，导致企业反复修改、补充材料，甚至一个星期过去了，“申报材料还在原地打转”。

“在深圳或杭州，这样的流程可能一天就能推进完，在这里却可能会拖上几周。”他坦言，这会消耗企业的耐心，也容易引发企业对地方服务能力的质疑。他建议海南可以学习营商环境更成熟的城市，企业落地，要么审批高度简化，要么每一步都有清晰的模板指引，让企业清楚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李世杰认为，海南营商环境与自贸港建设前相比已经有明显提升，但目前还有很多举措停留在政策层面，尤其是基层执行者对营商环境重要性的认知仍然不足，停留在管理者思维。他建议，必须将优化营商环境的理念真正贯彻到基层，在实际行动中减少对市场的过度干预。

发于2025.12.29总第1218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海南封关，谁来“淘金”

记者：杨智杰（yangzhijie@chinanews.com.cn）

编辑：闵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