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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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在《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一文中说:“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所谓“胸有成竹”是指心中具有竹的感性印象,而艺术创作就是要在笔下再现这一感性印象。
苏轼这一说法影响很大。“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在《赠文潜甥杨克一学文与可画竹求诗》中说:“与可画竹时,胸中有成竹。经营似春雨,滋长地中绿。”这意味着胸中之竹如生气灌注的元胎,通过画家的创作经营,艺术形象便得以生发出来。清代董棨在《养素居画学钩深》中说:“作画胸有成竹,用笔自能指挥,一波一折,一戈一牵,一纵一横,皆得自如。”在董棨看来,画家“胸有成竹”,就连细枝末节都能被得心应手地呈现出来。沈德潜在《说诗晬语》中说:“写竹者必有成竹在胸,谓意在笔先,然后着墨也。”“倘意旨间架,茫然无措,临文敷衍,支支节节而成之,岂所语于得心应手之技乎?”沈德潜把绘画“胸有成竹”与写诗“意在笔先”相类比,强调创作前应该有整体构思与布局,否则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必然导致心手不能相应,难以生产出好作品。
“胸有成竹”的理论也在发展之中。郑板桥在《题画》一文中说:“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当代作家汪曾祺在《创作的随意性》一文中认为,“说胸中之竹,已非眼中之竹,笔下之竹又非胸中之竹”,可见郑板桥“反对‘胸有成竹’”。其实,苏轼使用“得成竹于胸中”“见其所欲画者”与“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之类的表述,虽然暗示了绘画过程的三个环节,但是给人的印象并不鲜明;郑板桥则将“眼中之竹”“胸中之竹”与“手中之竹”三个环节明确化了,并指出每个环节中感性印象都是变化不居的,所以有尽快固化与呈现的必要。这样看来,郑板桥并非反对“胸有成竹”,而是发展了苏轼“胸有成竹”的理论。
汪曾祺似乎并不认可“胸有成竹”之说。他在《创作的随意性》中说,“如果把胸中的成竹一枝一叶原封不动地移在纸上,那竹子是画不成的。即文与可也并不如是。文与可的竹子是比较完整的,但也看出有‘临场发挥’处,即有随意性。”在《论精品意识——与友人书》中汪曾祺又说:“创作时还是首先得‘运气’,得有‘临场发挥’。郑板桥论画竹:谓‘胸中之竹已非园中之竹,纸上之竹又非胸中之竹矣’,良是。文与可、朱升之竹觉犹过于理智,过于严谨,少随意性,反不如明清以后画竹之萧散。”汪曾祺一再强调“临场发挥”,体现了他对创作过程中即兴灵感与自由表达的高度重视,也意味着他对“胸有成竹”之说持保留态度。
在文艺创作中,作者不仅要“胸有成竹”,还要将胸中之竹及时表现出来。苏轼说所见“少纵则逝”,意味着不及时捕捉就无法追摹。金圣叹认为《西厢记》“文章最妙,是此一刻被灵眼觑见,便于此一刻放灵手捉住。盖于略前一刻亦不见,略后一刻便亦不见。恰恰不知何故,却于此一刻忽然觑见;若不捉住,便更寻不出。”郎廷槐在《师友传诗录》中也说:“触物兴怀,情来神会,机括跃如,如兔起鹘落,稍纵则逝矣。有先一刻后一刻不能之妙。”他们都认为此刻感知到的形象与前一刻及后一刻并不相同,而艺术创作就是要捕捉此刻的印象,并赋予有意味的形式。没有表现就没有艺术,没有及时表现就没有真切的艺术。
南宋周密在《浩然斋雅谈》一书中论及杨万里(号诚斋)的成功之道时说:“工夫只在一‘捉’字上”。项世安称赞杨万里“生擒活捉力都任”,所以“雄吞诗界前无古,新创文机独有今”。钱钟书在《谈艺录》中说:“诚斋则如摄影之快镜,兔起鹘落,鸢飞鱼跃,稍纵即逝而及其未逝,转瞬即改而当其未改,眼明手捷,踪矢蹑风,此诚斋之所独也。”周密、项世安与钱钟书说辞各异,但是他们都把杨万里的成功归于善于“捉诗”这一点上。惠洪《冷斋夜话》中记载:“黄州潘大临工诗,多佳句,然甚贫,东坡、山谷尤喜之。临川谢无逸以书问有新作否,潘答书曰:‘秋来景物件件是佳句,恨为俗氛所蔽翳。昨日闲卧,闻搅林风雨声,欣然起,题其壁曰:满城风雨近重阳。忽催租人至,遂败意。止此一句奉寄。’”潘大临创作时受到催租吏的打扰,只写出“满城风雨近重阳”一句便不了了之。比较杨万里的成功与潘大临的失败,关键在于及时捕捉与否。这里说的虽是写诗,但对于绘画也同样适用。
我们不但要讨论“胸有成竹”本身,还要讨论“胸中之竹”的传达。后者也绝非易事,所以艺术家常有“暨乎篇成,半折心始”的遗憾。怎样才能摆脱这一困境?郑板桥在《题画竹》中说:“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写夜间思。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通过持续练习,让技法与心意合而为一;通过锐意创新,突破刻板的熟套意象,从量变达到质变,才有助于问题的解决。
(作者:朱美禄,系贵州财经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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