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黄成所撰《髹饰录》，作为我国现存唯一一部系统记述传统髹漆工艺的古代专著，自问世以来便被漆艺从业者奉为圭臬，堪称承载数千年漆艺文明的“百科全书”。全书以“乾集”论原料工具、“坤集”述工艺技法，将漫长岁月中的漆艺实践凝练为“巧法造化，质则人身，文象阴阳”的核心美学思想，奠定了中国漆艺理论体系的基础。

《髹饰录》所构建的工艺知识体系，具有鲜明的谱系化与可操作性特征，为今人复原与传承古代漆艺提供了翔实的文献依据。经当代专家学者的实证研究，愈发凸显其“活化石”价值。黄成在书中对髹漆工序、材料配比乃至时间控制均有详尽记载，如“底漆三涂”“罩明五遍”的严谨工序，以及生漆炼制“春五日、夏三日、秋七日”的季节性标准，无不体现古人“工精于细，艺成于专”的匠作精神。

当代学者通过跨地域田野调查与出土文物比对，纠正了“剔红”工艺“刻痕外露”的误传，验证了《髹饰录》中诸多工艺记载的科学性与延续性，指出其“藏锋清楚、隐起圆滑”的技法要求与战国楚墓漆器的一脉相承。书中生漆炼制“春五日”的记载，亦与江浙产地春季漆酶活性规律高度契合。这为现代从业者构建漆艺技法数字图谱、推动工艺标准化提供了科学依据，使“描金”“戗金”等技法拆解为可量化的参数。

中国工艺美术大师郑益坤在恢复“沈绍安脱胎髹饰”技艺时，正是依据《髹饰录》“虚胎作法”的相关记录，通过反复试验还原了“布胎裹漆、阴干成型”的关键工序。由此可见，该典籍有效弥补了“口传心授”传承方式中的信息模糊与流失问题，成为当代漆艺复兴不可或缺的技艺基石。

《髹饰录》所倡导的“文质相兼”理念，深刻体现了中国传统造物思想中“天人合一”的哲学观。黄成将漆器之美划分为“质之美”与“文之美”。“质之美”源于生漆“黑如玄玉、红如丹砂”的自然属性，“文之美”则体现为“象法阴阳”的人文创造与纹饰表现。这一审美范式为突破现代漆艺创作“重形式轻内涵”的倾向提供了理论指引，漆艺创作应兼顾材料本性的人文升华与装饰意匠的哲学表达。

实践中已有团队尝试将这一理念融入当代创作。如武汉的吴茜团队在“数字漆艺系列”作品中，既保留生漆温润质朴的材质美感，又借助AI技术对《髹饰录》中记载的“云纹”“雷纹”等传统纹样进行解构与重组，生成兼具古典韵味与现代审美的新纹样。这种探索并非对传统的简单背离，而恰是呼应了书中“新古相参，奇正相生”的创新观。当下部分漆艺作品盲目追求西方抽象风格，以致丢失了东方美学韵味，更凸显了回归《髹饰录》所蕴含的“质为体，文为用”审美准则的重要性。唯有深植传统美学基因，方能在全球化语境中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漆艺话语体系，保持独特文化身份。

《髹饰录》不仅详细记录了宫廷陈设类漆器的制作工艺，更广泛涉及“盘、盒、屏、柜”等日用器物的髹饰技法，体现出鲜明的“致用利人”思想。这一取向与当代漆艺从观赏性摆件到实用性日用品的产业转型趋势高度契合，为漆艺重回日常生活提供了历史参照与实践启示。学者何振纪在《漆法乾坤》中提出“漆艺生活化”路径，主张依循《髹饰录》“因器施艺”理念，推动漆器设计“随用而变，因需而新”。福建漆器企业据此开发出漆艺生活美学系列产品，将髹饰工艺应用于茶具、家具等日用品制作，使漆艺从博物馆展柜走进日常生活场景。

在非遗活态传承的大背景下，《髹饰录》所强调的“器以载道，用以为本”的造物观，尤其具有现实指导意义。它提示我们，漆艺的当代发展不应止步于高价艺术的定位与文创产品的开发，而应深入结合现代生活需求，通过功能创新与设计转化，真正实现“非遗在生活中传承”，在追求经济效益的同时坚守实用价值与文化价值，让传统技艺在满足大众需求中实现可持续发展。

《髹饰录》的价值不仅在于技艺记载，更在于其深刻反映了漆艺与中国传统哲学、文化的内在关联。何振纪在《漆法乾坤》中通过比对《考工记》与出土漆器，阐释了书中“五行配色”（如“朱漆为火、黑漆为水”）的体系是古人所蕴含的自然观与宇宙秩序。这种将工艺实践提升至文化表达层面的认知，有助于当代漆艺摆脱浅层的形式模仿，转向深层的文化叙事。

在实践中，不少现代漆艺从业者注重以典籍为纽带，推动漆艺与地域文化、哲学意象进行融合创作。山西漆艺家薛生金在《古城晨韵》中以“土黄为基、朱红点睛”，既呼应平遥古城的在地色彩，又暗合“五行相生”的文化理念；还有的学者通过梳理《髹饰录》中“螺钿”等工艺与波斯镶嵌技术的关联，印证了漆艺作为“丝路媒介”的历史角色。

王世襄早在20世纪便将漆艺研究置于中外文化交流史视野，对“张成造”剔红器物进行研究，为当今“一带一路”背景下的漆艺交流提供了历史注脚。这些研究表明，《髹饰录》实则是一部“漆艺文化基因图谱”，其当代意义在于帮助我们理解漆艺如何作为流动的文化载体，持续参与中华文明的构建与传播。

在推动《髹饰录》的当代阐释与智慧转化过程中，学者们也为《髹饰录》强调了“守正创新”的边界尺度。王世襄明确提出“法古而不泥古”，认可用环保漆替代部分关键工序，但强调“关键饰面必用生漆”，既顺应环保理念，又坚守漆艺温润质感的本质特征，体现辩证传承观。对于传统工艺与纹饰，学者们主张“取精用宏”的理性态度。如生漆炼制需结合现代通风与防护技术解决匠人过敏问题；对蕴含封建等级观念的纹饰，应剥离阶级属性，提炼“吉祥和谐”等普遍文化内涵，使其适应当代价值导向。这种解读既尊重历史原貌，又赋予当代适应性，实现传统与现代的有机衔接。

典籍的当代价值不在于机械“复制过去”，而在于“通过研究激活智慧”。通过文献校注、通史编纂与理论创新，共同搭建起“传统技艺—学术研究—当代实践”的互动桥梁，使《髹饰录》从历史上的“匠人秘籍”转化为可解读、可应用、可发展的公共学术资源。当代漆艺从业者唯有以这些研究为阶梯，坚守“工精于艺、美源于心”的精神内核，践行“固本开新”的实践原则，才能让这门承载千年中华智慧的技艺焕发新生。

正如生漆需反复髹涂打磨方能成器，漆艺文化的传承也需在典籍智慧、学术研究与实践创新中层层积淀。《髹饰录》与历代研究者共同构成传承之路的不灭明灯，指引现代漆艺在坚守传统中创新，在面向未来中传承，让中华漆艺这一文化瑰宝在时代洪流中始终焕发生机。

（作者单位：福建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艺术教育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