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史小溪
我热爱我的故乡陕北。我的阅读范围和能力有限,虽说走了江南塞北、大漠戈壁、绿洲草原、海岛渔村许多地方,写那些东西却并不多。感觉自己最熟悉的还是脚下的这块土地,因为能较深切地感悟她、理解她。
陕北好吗?陕北不好。
——自然地貌沟壑纵横,梁峁延绵,干旱少雨。历经兵燹,罹受苦难,关塞铁骑,疆界狼烟。历史上漫长的世纪,这里的人一直在恶劣环境中苦苦挣扎,苦涩地生存、活着。
陕北不好吗?不,陕北,好……
惊乎黄土,诧自高原。自处八埏之内,常存九夏之间。传人文本色,留黄钟古律,其人也亦雄亦厚。就是如此一块支离破碎的贫瘠土地,却不可思议地孕育了一个伟大国家的雏形,谱写了人类东方璀璨篇章。
1936年6月,美国新闻记者埃德加·斯诺进入红都,写了《红星照耀中国》一书,对世界介绍延安苏区及红军将领的生活。此书影响广泛,至今仍是国外研究中国问题的首要读物。斯诺写道:走向陕北,才看到一个真正的民族;才看到什么是真正的中华民族的文化。他当时采访了许多衣衫破烂的红军将士,也许还看到了陕北土窑洞生命图腾的红艳艳窗花、热血贲张的安塞腰鼓,一定聆听了陕北纯朴、深沉、苍凉、凝重的那些民歌……
陕北贫穷荒凉偏僻恶劣的自然环境,构成了这块土地上的人特有的性格。他们对苦难的忍受,对传统的恪守,对信念的坚定,对追求的火热,对幸福的渴盼,对理想的憧憬;他们的剽悍、执着,勇毅和忍耐;他们的淳厚、诚实、宽宏,以及勤劳朴素、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的品质,都是罕见的。
在一个田野到处流淌庄稼成熟味道的秋日,我一个人走进桥儿沟当年的鲁迅艺术学院旧址,面对那些展厅,思绪起伏浏览许久。我还在走出大门时在那块鲁艺旧址匾牌下留了影。当年烽火硝烟的岁月,从四面八方奔向延安的文化人,这些满肚子装满春秋战国唐宋诗篇,甚至懂得欣赏古希腊、古罗马雕刻及欧洲18、19世纪启蒙文学,学贯中西的知识分子。他们打着裹腿,穿着补丁褂子,顶着三伏的烈日数九的朔雪,翻山越岭,深入乡村,与乡下老百姓促膝交谈,苦苦寻觅生活的本源,艺术的真谛,体味咀嚼那些原汁原味土得掉渣的“长绿的树”。
我的这块北斗星朗耀下的褐黄色的广袤土地,我的故乡,我想我要叙说的是:我已习惯在这里,在塑造现有的同时也改造着自己进行新的开创。这一方人的血性和精神,是一个群体不屈的形象,它永恒地在我的心里奔涌流淌。
当然,懂得了陕北,与能否用文字真实而深刻地写出陕北或者说用散文这种体裁很好地描述表达陕北,那还是有很大距离的。
文学写作是个复杂、艰巨的行道,特别是在当代散文多元、多级、多样、多方位嬗变趋向中。如何能使地域散文创作比较清洁纯粹地向着“各地皆无,为我独有”、在独特地域文化风情形成的那种概观中独辟蹊径,写出自己的艺术特色和生命境界,每一个人都面临许多挑战。
我曾许久地迷茫,寂寥,沉思,孤独,徘徊,逡巡……
陕北地域散文,无疑要表达和描述这里几千年来形成的与生俱来的生存意识,她的坚守、信念、勤劳、淳朴、豁达、豪爽,还有那种固执、偏见、倔强、守旧、封闭。她的鲜明色彩,并非只是表象、表面的几笔梁峁连绵、沟壑纵横、河谷牧歌、山坡山洼、高粱糜谷、乡村窑洞、窗花腰鼓,拢白羊肚子手巾的农人吼了几嗓子苍凉悲伤的信天游。这个是外来人也能感觉出来的。我觉得这里要有一种穿透的本领,拒绝陈旧,平庸,肤浅,要有能够真正穿透民族灵魂、地域文化骨骼的东西。我们笔底流淌的既有陕北祖祖辈辈生生不已的血脉,张扬她接地气、本土化的深刻精神价值,也要像以色列诗人耶胡达·阿米哈衣说的:“找到一种能跨越地域文化界线说话的声音。”既打着地域深刻鲜明的自然胎记和人文历史,更有现代意识的思考,文化审美的包容性,整个人类相通的那种精神向度和生命意识。开阔,开放,大气,大略。
正是在当今流派缤纷迷乱的散文天地,我看到了“艺术散文”,它如遥远天宇灿亮的北斗,吸引我的眼界和心境。它的建构者一是南国在野的才子林贤治,一是京都学院派教授刘锡庆。前者犀利深邃地张扬“散文艺术与人类自由精神”;后者立意高远,提出更新观念的“艺术散文审美五层面”。
在中国文学史上,散文有三大勃兴时期:春秋、魏晋、“五四”。尤其是魏晋,那是一个社会战乱人民苦难流离,却又是文化精神高度开放,文学艺术发展史上继汉开唐空前自由开放、文学性审美风格张扬的“文学自觉时代”。王纲解纽,偶像破坏,极权定于一尊(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崩溃,是“文学走向人”的时代。
很崇尚魏晋南北朝时期的许多文学大家!才学森列,星汉灿烂:
曹操为首的慷慨悲凉的“建安风骨”;王羲之驰骋飘逸的书法,“竹林七贤”嵇康放逐精神自由的《广陵散》;北朝浪漫豪宕的《敕勒歌》、郦道元精博深厚的《水经注》、杨衒之满腹经纶学术价值极高的佛教史地笔记《洛阳伽蓝记》;东晋诗人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及谢灵运、庾信等质朴自然刚健的诗歌……刘勰的《文心雕龙》更是文学理论一座奇峰和丰碑。刘勰祖籍北方山东莒县,后出家在钟山定林寺,潜心20年写出《文心雕龙》。
一个时代能涌现这么多优秀的、杰出的、卓越的、有影响的艺术家和伟大的作品,令人仰望。他们都是苦苦寻找苍茫遥远的远方精神故乡的人,守望灵魂的人。
到了今天我们才算明白,文章不是文学艺术作品。文学在于润身铸魂!散文艺术是在心灵的遨游中展示情感世界的,挖掘生活样态中丰富情感底蕴的,是一种“心声”,言为心声的艺术!
许多文学同仁所以常把“时代精神”同“诗言志”“文以载道”混为一谈,根本原因是文学丧失了它的主体精神。“严格说来,艺术的任务根本不是要揭示事物的什么特征,而是要对人的心灵做某些有价值的贡献。”(文艺批评家维·奥尔德语)
即使“载道”也是普世意义的“道”,是天下大道,而非王权之道。何况批判的精神也是一种“载道”。“诗言志”就是要诗人散文家“心应虫鸣,情感林泉”“抒两间之美”;是在诗兴、性灵同时“尊个性而张精神”(鲁迅语)!激荡着情致,情志,情意,情理,人格尊严内在思想情态的起伏流动。一切艺术(自然包括形式自由多样的散文、随笔)都应该强调它的形象感、诗质的特性。
清代文艺理论家刘熙载在《艺概·文概》一书中多次谈到“飞”,他说,李白的诗“升天乘云,无所不至”“文之神妙,莫过于能飞”。
其实,早在《庄子·庚桑楚》里就有:“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宇泰定者,是指美好、高大的,宝贵的有价值的东西。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也曾说到“飞”,他在谈及作家的情志、个性、文采和风骨问题时曾指出:“翚翟备色而翾翥”“翰飞戾天,骨劲而气猛”。
用今天的话就是说:野鸡有着色彩华美斑斓的羽毛,但最多只能向上飞一百步,那是因为肌肉过多而力量缺乏。鹰隼一飞冲天,那是由于骨骼强壮气势雄健,可惜羽毛色彩太过单调,算不得上乘。他指出:“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笔之鸣凤也”——只有文采飞扬,又富于风骨和寓意,才算是文章中的凤凰!
——凤凰在古代文学中常被视为才华与德行的象征、审美境界。庄子的“天光”, 刘勰的“高翔、扶摇而上的凤凰”,刘熙载的“飞天乘云无所不至”, 即是指意境的魔力,“形而上”的艺术精神飞翔力量。
其实说的也就是“象(物象)外之象”“弦外之音”“韵外之致”。是从具体物象的“形而下”向精神境界的“形而上”的飞扬。它既是作家心路的独奏,又是升天乘云、共鸣人类的一种广阔声音。
就我,更喜欢那些心灵层面向生命层面运转的散文,那些展示人文精神与感性、智性与诗意完美融合,对人的心灵滋润、生命的拯救和超越,凸显生活深度、人文向度、精神锥度、生命高度的散文。崇尚那些追求独立而自由的精神和散文艺术境界,执着于审美的升华,富有生存意识和生命体验的艺术散文。它也是真正如培根说的“铸魂”,富有巍峨高峰那样的“飞”起来的散文。
由中国高校著名专家学者教授牵头编撰、国家教育部21世纪重点科研图书《中国散文通史》当代卷(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在总序专章彰显上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学界也称“后新时期”)的大陆一批真正散文作家对“散文艺术”的坚守和创新时,其中,指出:“在泡沫散文铺天盖地的流淌中,这一批真正的散文作家坚守知识分子的人文良知,拒绝商品时代金钱的喧嚣和物欲的诱惑,以绝不媚俗的姿态抵抗浑浊的市声,希求以个体微弱的声音唤醒一个时代。”“这一批散文家中,值得提及的有:一、以小说成名转而写散文的张承志,史铁生等;二、专门执着散文写作的周同宾,史小溪等;三、长期从事文学评论,之后写散文的李元洛,阎纲,顾驤,谢冕,林非,雷达等;四、专职从事编辑、出版工作而兼职写散文的郭保林,王剑冰,刘元举等;五、主攻绘画而写散文的方成,黄永玉,范曾,韩美林等。”这是对我散文创作的极大鼓励。
“人类精神是独立而自由的。”(林贤治语)
一个人的文学地带,在文学变革(革命)时的回归,主要在于自己对神圣信念的捍卫,对人性本质的真诚直面和庇护,对人格独立和清洁艺术精神的坚守。在艺术散文漫长遥远无援的路上,要像夸父一样,热也热得,冷也冷得,锲而不舍寻找和守望自己的那个精神故乡。尽管许多人也许永远都难以寻找到它。
作者简介
史小溪, 陕西省延安市人。中国作协会员,编审。出版散文集《纯朴的阳光》《最后的民谣》10余种,主编《中国西部散文》(上下)、《中国西部散文精华》(四卷)等40余种;散文选入《华夏20世纪散文精编》《百年美文》《中国新文学大系》等数十家出版社的选本。收入国家21世纪重点科研图书《中国散文通史》(当代卷)专章评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