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柳七

　　“世间有一种无赖精神，那要义就是韧性。”

　　鲁迅先生在《娜拉走后怎样》一文中如此谈“韧性”。鲁迅在文章中，常提倡“韧”性，如他认定：“要治这麻木状态的国度，只有一法，就是‘韧’，也就是‘锲而不舍’。”由此郭沫若《再谈郁达夫》中说：“鲁迅的韧，闻一多的刚，郁达夫的卑己自牧，我认为是文坛的三绝。”

　　就字论字，古人说坚韧，多用来状物;说坚忍，多用来誉人。以《辞海》释义为例，坚忍表示“坚定而不动摇”，而坚韧表示“坚固有韧性”，两词有微妙区别。

　　宋人诗文，最常见“坚忍”一词。如苏轼《晁错论》：“古之立大事者，不唯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再如南宋陆游诗：“坚忍莫为秋雨叹，牵萝犹足补茅苫。”

　　忍，本义是能耐的能，《说文》释：“忍，能也。”此后引申为容忍、忍耐等义。

　　韧，《说文》释：“柔和固也”，又称为坚柔，表示有弹性。

　　忍和韧可以通假，声与义皆从刃。忍的字义比韧更广。古人说柔韧，也可写作柔忍，但孔子的“是可忍，孰不可忍”，不能替换成“韧”。鲁迅先生也用“坚忍”，他说：“弄文学的人，只要（一）坚忍，（二）认真，（三）韧长，就可以了。”

　　最近由国家语言资源监测与研究中心等单位联合主办的“汉语盘点2025”活动中，“韧”字当选为年度国内字,以此字强调应对当前世界变局的弹性能力。在古人的世界观中，韧与忍，很讲辩证法。

《诗经名物图解》菅草

　　劲草名多用处多

　　唐太宗李世民赞名臣萧瑀“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劲草”的劲，指草的韧性。

　　古人眼中的劲草，诸如芦、苇、菅、芒，用来织席、结绳、编草鞋。

　　“韧”字，左边是“韦”，义指有韧性的生牛皮。古时谈韧性，常以“坚韧如韦”为比。

　　苇草。据《本草纲目》，初生芦苇称“葭”，未开花称“芦”，长成后称“苇”。以苇做鞋，叫“苇薄”，以苇做绳，叫“苇索”“苇茭““苇笮”，以苇做席，叫“苇莞”。

　　菅（jiān）草，属于茅草一类。《诗经》“白华菅兮，白茅束兮”“东门之池，可以沤菅”。沤指用水浸泡，《考工记》载：“此云沤柔者，谓渐渍之，使柔韧也。”据《庄子》载，黄帝禅让后，“筑特室，席白茅”。

　　蒯草，也称藨（biāo），《汉书》载：“藨蒯之菲，可荐于鬼神。”蒯鞋是祭祀的贡品。

　　菅蒯合称，比喻出身低微而有才能的人。《左传》载：“虽有丝麻，无弃菅蒯。”

　　藜草。草茎坚韧，可为杖。杜甫《暮归》诗：“年过半百不称意，明日看云还杖藜。”苏轼《鹧鸪天》词：“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转斜阳。”

　　笋，又写作“筍”。笋皮坚韧，称为“筠”，可以用来制弓弦，也用来编席子，称为“笋席”。

　　书带草。汉代大儒郑玄在山东青岛的不其山建书院，删注《诗书》，《后汉书》注引西晋伏琛《三齐记》说：“郑玄教授不其山下，山下生草大如薤，叶长一尺余，坚韧异常，土人名：康成书带。”郑玄用野草捆书，这种草后名为“书带草”。苏轼有诗：“庭下已生书带草，使君疑是郑康成。”因此又名郑草，多说是麦门冬。

　　卖草鞋不丢人

　　《三国志》说刘备“先主少孤，与母贩履织席为业”，《三国演义》里曹操骂刘备“卖履小儿”。曹操不会这么笑话刘备，他自己临终曾颁《遗令》，叮嘱妻妾日后拮据，可以靠贩履来讨生活：“余香可分与诸夫人，不命祭。诸舍中无所为，可学作组（鞋上的丝带）、履卖也。”史称“分香卖履”。

　　做草鞋有真名士。南宋有隐士苏云卿，在豫章（今江西南昌）东湖结庐隐居。据《宋史》，苏云卿擅园艺，又擅长做草鞋。“夜织屦，坚韧过革舄（xì，革舄指生皮制的鞋），人争贸之以馈远”。苏云卿做的弹力鞋，人称“苏公履”。

　　古来名士，草根“履历”，芒鞋是标配，芒草编的鞋。芒，又称莽、葞，可能就是菅草。晋代郭璞注《尔雅》：“吾歙人呼菅为芒者，音同盲为异。然后世诗人有芒屦之称，宜即菅屦也。”

　　《太平广记》载，唐代诗人伊用昌狂放不羁，“伊风子（伊用昌）至茶陵县（湖南省株洲市）门，大题云：茶陵一道好长街，两畔栽柳不栽槐。夜后不闻更漏鼓，只听锤芒织草鞋。”说来苏轼的“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潇洒任性更胜一筹。

　　古人说木，也重韧性。檀柘用来制弓干，檡（zhái）棘用来做射箭的扳指。《诗经》中说“荏染柔木，君子树之”，柔木是统称，指桐、梓、漆等有韧性的树木，用来做琴瑟。

　　抱木用来做鞋，美名“抱香履”。据《南方草木状》载，“抱木生于水松之旁，若寄生。然极柔弱，不胜刀锯。乘湿时刳而为履，易如削瓜。既干，则韧不可理也。”

　　段玉裁的注解很矛盾

　　《说文》认为，忍的本义是“能”。“忍”字很特殊，字义似乎矛盾，却又辩证统一。

　　清代段玉裁注释“忍”字时说：“凡敢于行曰能。今俗所谓能干也。敢于止亦曰能。今俗所谓能耐也。敢于杀人谓之忍。俗所谓忍害也。敢于不杀人亦谓之忍。俗所谓忍耐也。其为能一也。仁义本无二事。先王不忍人之心、不忍人之政中皆必兼斯二者。”

　　从“韧”字入手，才好理解段玉裁对“忍”字的注解。

　　“忍”读作去声时，义为“坚柔”，又可以写作“肕”“韧”“牣”“靭”“纫”“仞”等。现代古文字学家于省吾认为：“忍与肕、韧、仞字通。”并强调，忍之义兼行止，如“敢于杀人谓之忍”（忍害）与“敢于不杀人谓之忍”（忍耐），其核心均体现“能”的属性，与“韧”等字义相通。

　　据学者邬可晶《左传“不义不暱”新证》一文考证，在目前出土的秦汉书简中，用“刃”声字记录的词，却多用真部的“人”“仁”等字来表示。如“墾田牣邑”的“牣/仞”，在睡虎地秦简《为吏之道》写作“人”；长度单位“仞”，马王堆帛书《老子》甲本、银雀山汉简《守法守令十三篇》《王兵》《王法》《兵令》等皆作“仁”；岳麓书院藏秦简《田与市和奸案》等以“仁”为“認（认）”，银雀山汉简《尉缭子·守权》以“仁”为“韧”。

　　“不忍人之心”“不忍人之政”是孟子的说法，理解为仁心、仁政即可。孟子的名言“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忍性”的意思是坚忍其性，东汉赵岐《孟子注疏》解释说：“所以动惊其心，坚忍其性，使不违仁。”

　　在古人看来，人心有根弦，松开弦是忍，拉满弦也是忍。

　　孔子不是在让人大度

　　苏轼在《书传》中释“忍”字：“春秋传曰：‘州吁阻兵而安忍。’此残忍之忍。孔子曰：‘小不忍则乱大谋。’此容忍之忍也。古今语皆然，不可乱也。”

　　小不忍的忍，是容忍吗？孔子在《论语·卫灵公》中说：“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后人解释“小不忍则乱大谋”，总是不把前一句的“巧言乱德”放在一起来理解，似乎两句话各说各的。如钱穆在《论语新解》中释说：“巧言令色鲜矣仁，则巧言足以乱己德。小事不能忍，如妇人之仁不能忍其爱，匹夫之勇不能忍其忿，足以乱大谋。先生说：巧言可以乱人之品德。小处不能忍，可以乱了大计谋。”妇人之仁、匹夫之勇不是孔子原话，是朱熹加上的。

　　孔子说的小事，正是“巧言”，孔子说的大谋，正是“德”。孔子一向主张“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也认为“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什么是谋？《易》载“君子以作事谋始”，孔子这句话不是教人要顾全大局，抓大放小，别太在意小细节。孔子强调的忍是忍言，要人少说漂亮话，多办实际事。

　　孔子说忍，和孟子说的动心忍性是一致的，忍是自醒，是自律，是自我约束，而不是对外部压力的忍受和退让。《韩非子》中就有范本：“西门豹性急佩韦自缓，董安于性缓佩弦自急。”

　　《三国演义》里，邓艾、钟会争功，邓艾之子邓忠劝说：“小不忍则乱大谋，父亲若与他不睦，必误国家大事。望且容忍之。”“小不忍”用来劝人大度，劝人让一步，是误解。孔子是有脾气、讲原则的人。

　　谁称得上“忍人”？

　　《史记》中有三位“忍人”，都是狠人。

　　一，商臣。《史记》载，楚成王立太子商臣，令尹子谏阻：“商臣蜂目而豺声，忍人也，不可立也。”后楚成王欲废太子，商臣率兵逼宫，成王自绞杀。商臣代立，是为穆王。

　　二，吴起。《史记》载，鲁人或恶吴起曰：“起之为人，猜忍人也。”明代王阳明也称”吴起杀妻，忍人也，而称名将”。

　　三，伍子胥。吴王夫差太宰伯嚭进谗言，构陷伍子胥曰：“伍员貌忠而实忍人，其父兄不顾，安能顾王？王前欲伐齐，员彊谏，已而有功，用是反怨王。王不备伍员，员必为乱。”

　　北宋也有“忍人”，意思大变。黄庭坚有《春阴》一诗：“竹笋初生黄犊角，蕨芽已作小儿拳。试挑野菜炊香饭，便是江南二月天。”据《增修诗话总龟》，北宋大臣张阁读到此诗，评价黄庭坚“此忍人也”。当时张阁任河内推官，道判葛繁喜欢蔬食诵经，张阁也随着断荤食素，此评价是把黄庭坚引为同道中人。对自己狠的也是“忍人”。

　　古时谈韧性，还有一些冷门用词。如：

　　坐性。指久坐的韧性。《水浒传》中，范全埋怨王庆：“你却怎般没坐性！”

　　顽皮。清代李渔《风筝误·闺哄》：“亏了一双顽皮的耳朵，炼出一副忍耐的心胸，习得吵闹为常，反觉平安可诧。”此处顽皮，意思是坚韧。

　　纥（gē）支支。形容器物的坚韧。元代王仲文《救孝子》：“硬邦邦的竹签着指痕，纥支支的麻绳箍脑门。”

　　“筋道”有几种说法

　　食物说韧，指不脆、有嚼头。方言里说“筋道”。劲道还是筋道？“劲”字，《说文》释为“彊”（最初指弓的韧性，后来演变成“强”字，而“强”字的本义是小米虫）。“筋”字，《说文》释为“肉之力”，古人认为竹子多筋有韧性，因此部首为竹。据《汉语大词典》，劲道指劲头，而筋道指食物有韧性，耐咀嚼。

　　俗语还常用“艮”。《广雅》释为“坚也”，《说文》释为“很也”。或许也可以用“恳”字。“恳”通“頎”，頎典。《周礼》载：“是故輈欲頎典。” 汉代郑玄注：“頎典，坚刃貌”。

　　说筋道，还有用“吝”字的。清代李光庭《乡言解颐》：“（梁五妇）善炙肉，不用叉烤……用文火先炙裹，使油膏走入皮内，以酥为上，脆次之，吝斯下矣。”

　　“耐撕”，2015年综艺节目催生的一个网络流行词，是英文“nice”的谐音。上海辞书出版社《新词语大词典》收入此词，释义为：“一，性格坚韧，经得起磨炼；二，（物品）结实，不容易损坏。”

　　“耐撕”之外，又流行一个网红词——“Q弹”，同样有韧性的含义，来自台湾话。“Q”是否可以找到一个汉字来替代，在知乎网站上有过大讨论，公推“䊆”字。

　　“䊆”字同“糗”，《说文》释为“舂糗也”，段玉裁注释说：“米麦已熬，乃舂之而蓰（筛）之成勃，郑（郑玄）所谓擣粉也，而后可以施诸饵餈。”米粉裹成团状称为“饵”，压成饼称为“餈”。“糗”字本指炒熟的米麦，后泛指干粮，如“糗粮”。

　　在东北官话和北京话、胶辽官话中，“糗”表示煮好的面食或饭食粘连在一起，如“饭糗成团了”“面条老不吃就糗了”，和筋道的意思相反。“糗”由此又引申为宅着，如“整天在家里糗着”。

　　台湾人说“出糗了”，意思是出丑了。“糗”字或许更贴近“羞”字。“羞字的本义是“进献食物”，同“馐”。“耻、辱”义后来成为“羞”字的假借义，随着贬义的逐渐弱化，今天的“羞”大致相同于“难为情”，强度与“糗”相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