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锵!”雄浑的铜钦声穿透藏历新年的晨光,钹镲的脆响在庭院里交织回荡。每年此时,藏地各处总会如期上演羌姆——一种蕴含着藏地深厚风土人情的古老舞蹈。表演者身着色彩斑斓的服饰缓步登场,衣袂轻扬间,刺绣的吉祥纹样随动作流转;他们头戴威严面具,深沉庄重的舞步踏响千年文脉的节拍,将传统的底蕴与市井的灵动悄然融合。
文化瑰宝,千年传承
羌姆是藏语音译,其历史可追溯至公元8世纪。当时乌仗那国(位于今巴基斯坦境内)的莲花生大士,受吐蕃赞普赤松德赞邀请赴藏,在桑耶寺落成典礼上开创了羌姆这一艺术形式的先河。最初的羌姆带有净化、祈福、纳祥等内涵。
“黎族有黎锦作‘史书’,我们藏地有羌姆传文脉。”日喀则扎什伦布寺羌姆代表性传承人扎西说。
羌姆以肢体语言、面具符号与仪轨程式,记录着藏地的宗教信仰、民俗风情与生产生活。历经千年,羌姆不断吸收“兽舞”“面具舞”等民间舞蹈精华,逐渐成为兼具信仰内涵与艺术价值的文化瑰宝。
守护、传承历史悠久的羌姆,离不开多方力量的共同努力。
曾经,羌姆面临传承断层的危机。“上世纪90年代,会完整跳一套羌姆的年轻人没几个,面具制作技艺也快失传了。”扎西回忆。为守护这份文脉,国家与当地政府积极开展保护工作,评定传承人、开办传习所、建立带徒机制、纳入非遗旅游精品线路、制定专项保护条例……多种措施并举,致力于让更多人了解、关注并参与保护古老的羌姆。
2006年,日喀则扎什伦布寺羌姆入选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截至目前,已有拉康加羌姆、直孔嘎尔羌姆等8种羌姆纳入非遗保护体系。
近些年来,羌姆还走上了跨地域交流、文旅融合与对话的广阔舞台。2024年,米纳羌姆亮相林芝非遗赴港澳展演交流活动,铜钦声与灵动舞步吸引全场目光。现场观众被精彩表演深深吸引,演出后纷纷与传承人合影,不少人表示希望有机会能够近距离探寻面具与舞步中的文化密码。2025年广州国际旅游产业博览会上,米纳羌姆又一次成为吸睛焦点。当表演者踏着柄鼓与钹的节奏起舞,宗教仪式的沉稳与民间舞蹈的轻快兼具,引得观众纷纷驻足喝彩。现场不少文旅机构表达了合作意向,希望将这门非遗融入研学线路产品,为人们触摸感受藏地文化提供窗口。
程式规范,蕴藏神韵
羌姆的每一个姿态、每一组舞步都藏着“规矩”,经过千年演化已形成了程式化规范。
表演场地上,28岁的丹增正给大家演示基础步伐,一招一式都透着讲究。他做“蹭移”时,双脚脚掌紧紧贴地、横向慢滑,动作轻柔得像牧民牵马在草原上慢行,几乎听不到鞋底与地面的摩擦声;换到“拖步”,则后脚轻拖地面前行,配合上身微微晃动,模拟人在崎岖山间缓步行走的模样。
“踏跺要沉,点踏要脆。”丹增一边介绍,一边脚掌用力踏地,发出厚重的“咚咚”声,随即脚尖轻点地面,节奏切换干脆利落。他告诉笔者:“羌姆的很多动作都是源自藏地人民的游牧和农耕生活。表演中,慢动作可以铺陈氛围,快动作则能调动气氛。”
表演进入高潮段落,丹增的动作张力十足。他弹腿纵身跃起半米高,身体在空中旋成十字,落地时顺势接上“拉弓定势”——左臂平伸出去像在拉弦,右臂屈肘护在胸前,整套动作刚劲有力,灵活又沉稳,引得现场观众一片鼓掌叫好。
除了步伐,羌姆的手势更是“无声的台词”,每一个都有明确的用法和深意。丹增一边演示一边介绍,“守护手势”是双手合十后向两侧缓缓展开,掌心朝前,这个动作用在开场,透出守护安宁的坚定;“祝福手势”则是拇指与食指相扣成圆环,其余三指伸直上举,到了祈福环节,表演者会用这个手势向观众致意,动作柔和像在传递温暖的春风;而“降魔手势”极具气场,握拳贴在腰侧,猛地向前伸出,配合着怒目圆睁的神态,专门用来震慑表演中的反派角色。
“每个手势都要到位,慢了没气场,快了失庄严。”做完一套完整的手势,丹增的额角已渗出汗珠。这些看似简单的动作,背后是无数次的练习,更是对千年文化的坚守。如今,像丹增这样的年轻传承人,正用自己的方式把羌姆的动作“规矩”代代相传,让这些蕴藏着文化密码的程式规范,成为连接各民族情感的生动纽带,也让更多人读懂藏地文化的深厚底蕴。
羌姆的乐器在营造氛围上更是必不可少。羌姆表演常用乐器有法号、柄鼓、钹等,制作都颇为讲究:法号多以藏地牛角或木材制成,匠人根据材料天然形态调整形制,确保音色雄浑悠远;柄鼓鼓面选用牦牛皮,鼓身雕刻精美花纹,既符合艺术审美,又能保证鼓声沉稳厚重。
演奏时,乐器与舞蹈的配合严丝合缝。开场时,法号与柄鼓齐鸣,低沉旋律瞬间将观众带入庄重氛围;“善恶大战”环节,钹的急促节奏搭配鼓点,放大交锋的紧张感;结尾祈福时,乐器节奏转为舒缓,与舞者动作呼应,令现场充满祥和气息。“这些乐器的声音被认为能沟通人神,传递祈福心愿,是仪式不可或缺的部分。”资深乐师洛桑介绍。
文化交融,跨域焕新
面具是羌姆表演的“角色说明书”,每一张都堪称工艺与信仰的融合体,其中更蕴藏着汉藏文化交融的历史。
日喀则扎什伦布寺附近的工匠次仁家,木桌上常年铺着待加工的牛皮与木材。他指尖捏着细金丝,沿面具轮廓细细粘贴,朱砂红与绿松石蓝在桌面相映成趣。次仁15岁便被家人送到拉萨八廓街学手艺,跟着老匠人摸爬滚打八九年才学成出师,如今已小有名气。
“羌姆面具的色彩藏着大学问。红为吉祥、蓝显勇敢、黄喻学识、白表纯洁、黑指反派,这五色源自中原文化‘五行’理念,是汉藏文化交融的印记。”次仁蘸取矿物颜料补色时,语气满是郑重。完工的面具会被放入专用柏木箱,箱内垫着柔软的羊毛毡,非表演时不碰。“这是祖辈传下的规矩,手艺和寓意都不能断。”次仁说。
制作羌姆面具的原料多取自藏地本土的木材、布料、颜料,部分珍贵面具还会用到金箔、宝石等材质。匠人需经过选材、雕刻、彩绘、上漆等数十道工序,耗时数月甚至数年才能完成一件作品。
观看羌姆时,观众无需文字注解,通过面具的造型、色彩便能分辨角色的善恶。比如象征护法神的面具,往往以青蓝、赤红为主色调,怒目圆睁的造型搭配獠牙纹饰,既展现威严,又暗含驱邪镇煞的寓意;而代表善神的面具则线条柔和,色彩明快,眉眼间透着慈悲,直观传递“向善”的理念。
除了在雪域高原演出,在北京雍和宫的羌姆表演,更是“跨域焕新”的鲜活实例。雍和宫的羌姆表演者原汁原味传承其面具、动作与器乐等核心元素,坚守这一非遗艺术的特质;同时结合展演空间特点,灵活调整动作幅度与呈现形式,让传统艺术在新场景中焕发活力。
此外,雍和宫的表演中还融入“六子戏弥勒”等桥段,将汉地布袋和尚形象的弥勒纳入羌姆表演,既延续了羌姆祈福纳祥的文化内核,又拉近了与当地观众的情感距离,展现出藏地艺术与汉地文化的交融。
20世纪初,美国社会学家西德尼·甘博旅居北京时,便为雍和宫羌姆演出的独特魅力所吸引,他拍摄了大量影像资料,被杜克大学收藏。如今,不少中外游客更是特意来此观看羌姆表演。一位瑞士观众曾感慨:“羌姆色彩斑斓的面具、庄重灵动的动作,让人深深着迷,得以从中感受中华文化的深厚底蕴。”这门艺术的文化吸引力,早已跨越时空与地域。
历经岁月沉淀,雍和宫羌姆已从传统艺术形式,演变为北京民俗版图中的组成符号,其“送祟”环节更成为融入市民生活的特色民俗活动。
北京的传统习俗中,送祟仪式多集中于岁末年初举办,其中雍和宫正月的活动颇具代表性。仪式中鼓乐齐鸣,参与群众沿甬道缓步前往牌楼院,院内早已备好干高粱秸搭成的柴堆。在集体祈福后,主持者手持道具“巴凌”,将其尖端朝外投入熊熊烈火,这一环节被认为是“焚毁烦恼,祈求平和”,承载着个体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更寄托了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太平的共同愿景。(于超,作者系北京史研究会会员)
《人民日报海外版》(2025年12月25日 第 07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