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陈沁涵

去年底，一场短暂而剧烈的戒严风暴席卷韩国，震荡而起的呼啸声久久回响。一年过去了，表层换新的枝叶难掩地下的巨大裂谷。

冬去春来，4月4日的首尔街头，电视台大屏传出宪法法院弹劾总统尹锡悦的裁决，进步派人群爆发的狂热欢呼震耳欲聋，举着美韩国旗的右翼人士沉默地蹲坐在路边。

凛冬又至，韩国司法机构对尹锡悦夫妇的审判仍在继续。12月29日，特别检查组公布最终调查结果，称金建希利用总统夫人身份收受大量财物，广泛介入各种人士安排，甚至进行“现代卖官卖职”。3天前的26日，韩国内乱特检组以妨碍逮捕嫌疑要求法院对尹锡悦判处10年有期徒刑，他还面临其他4项正在审理的指控。

戒严风暴一年后，斯坦福大学亚太研究中心主任申起旭对澎湃新闻谈起韩国社会的变化，显得有些悲观，直言“没有变得更好”。

申起旭21世纪初在斯坦福大学创立了韩国项目，致力于研究社会运动、民族主义等议题。在他看来，“韩国经历的政治风暴就像亚洲的台风一样，风暴过后还有大量残骸需要清理。”尹锡悦被弹劾罢免、政权更迭之后，分裂和极化仍在加剧，而且不仅限于政治与意识形态方面，与非自由主义和民粹主义一道，成为韩国民主的核心威胁。

当被问及切身感受时，申起旭举了个例子。当他今年在韩国与一群朋友见面时，既有左派也有右派的他们，彼此都不再说话，“知识分子和很多教授都被政治化了，很难保持中立视角，任何话语都会按照各自的意识形态来解释。”

实际上，即使是普通民众也被裹挟进韩国的高度政治化环境中。斯坦福大学韩国项目研究员克斯汀·诺里斯（Kerstin Norris）也加入了这场与澎湃新闻的对谈，她从美国人的视角说：“在美国很多人根本不关心政治，但是在韩国几乎人均都是政治评论员。因为韩国的民主化并不遥远，很多人亲身经历和参与，而美国多数普通人从来没真正为民主奋斗过。”

然而，美国的一些政治口号和民粹主义却在深深影响韩国右翼。值得警惕的是，在韩国政治极化加剧的趋势下，反华情绪抬头。申起旭对此深表担忧，他认为这并不是单纯的尹锡悦个人引发的，而是更深层、更广泛的问题。“中韩两国必须加强公共外交，增进相互理解。”

李在明的调查可能有些过度

澎湃新闻：戒严风波过去一年，如今看起来风平浪静，实际上韩国社会内部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申起旭：韩国社会在戒严和弹劾之后变得更加分裂了。尹锡悦在2022年以极其微弱的优势击败李在明，而在2025年6月的提前选举中，弹劾后自由派候选人本应大胜，但李在明的得票率仍未过半，这揭示了一个被斩裂成两半的国家。

此外，大规模的抗议活动传统上更多与进步阵营相关，如今也成为保守派的常态，且已从广场扩散到网络平台。政治变成“文化战争”。对目前的情况深感担忧，我看不到韩国如何愈合这些创伤。

澎湃新闻：从民调来看，韩国多数民众不支持戒严，前总统尹锡悦在接受审判。李在明总统形容“韩国国民以和平方式克服了民主危机”。而且，政治空白已被填补，经济在复苏，在这样的情况下，为何社会分裂进一步加剧？

申起旭：即使是保守派，多数人也认为宣布戒严是错误的，但在弹劾问题上，人们的分歧巨大。韩国保守派仍记得2017年前总统朴槿惠被弹劾后，新上台的自由派政府是如何大规模追查保守派领导人的。

现在，李在明政府通过“三大特检法”（《内乱特检法》《金建希特检法》和《蔡上等兵特检法》）调查一系列问题。一些保守派认为这是一种政治报复，情况非常复杂和糟糕。

早在日本殖民统治下，韩国就出现社会主义革命者和保守民族主义者之间的意识形态分裂，独立后的朝鲜半岛南北分治进一步加深了这一裂痕。在威权时期，地区差异变得突出，发展政策偏向军事威权领导人所在地的岭南地区，而边缘化了湖南地区。这种分裂成为主要政治裂痕，塑造了韩国人的投票行为和党派认同。

以财阀为主导的快速工业化既带来了国家繁荣，也带来严重不平等，旧的等级结构仍在政治变革的表层之下持续存在。

澎湃新闻：近年来，韩国阶层矛盾激化、性别战争白热化、涉外议题民粹化等新型冲突不断涌现，原因是什么？意识形态的撕裂叠加新型冲突，会带来什么后果？

申起旭：韩国面临经济低增长，许多年轻人担心自己的未来，就业不稳定、住房难以负担，在社会流动停滞的环境中成长，经济不平等成为主要分裂线。

经济不稳定也激化了性别冲突，年轻男性因义务兵役和对未来竞争力的担忧，认为性别平等举措使他们处于不利地位。年轻女性承担着类似的经济压力，同时面对职场不平等和家庭中的传统期待，性别薪酬差距也在扩大。更糟的是，政治领导人还将这类性别怒火用于选举动员。

这些社会经济怨恨已经迁移到线上，曾经的小众论坛，如“Ilbe”（用户多为不满的年轻男性）和“Megalia”（用户多为激进女性主义者）已经变成数字回音室，对抗取代对话，算法极化催生了各种左右翼民粹主义。

社交媒体已经成为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YouTube在韩国极其流行，比纸媒、电视的影响更大，监管却更少，传播大量阴谋论和仇恨内容，成为数字民粹主义的主要舞台，数字民粹主义为政治分裂火上浇油，政治信息则越来越依赖那些为博取点击和刺激愤怒情绪的表演方式来传达。

这些冲突应该通过制度来管理。但韩国的政治体制远未能容纳社会矛盾。

澎湃新闻：韩国政治长期陷入了报复与惩戒的恶性循环，历任总统似乎都不得善终，所谓的“青瓦台魔咒”如何才能打破？

申起旭：从历史来看，2002年韩国才选出第一位没有保守派支持的进步总统卢武铉，然而他的改革最终失败，并在卸任后面临刑事指控，最终于2009年自杀。这一悲剧在自由派阵营留下深刻创伤，加深了他们对保守派的猜疑与怨恨。随后由李明博和朴槿惠领导的保守政府，相继遭遇进步阵营的大规模“烛光”抗议，最终朴槿惠2017年被弹劾。

文在寅总统被普遍期待能推动国家和解与民主更新，但他却以“铲除积弊”为名，对保守派人物进行大规模调查，包括前总统李明博和朴槿惠因腐败罪入狱，这被保守派视为政治报复。朴槿惠确实犯了错误，但并不确定是否严重到必须入狱，这又是另一个问题。

2019年，文在寅任命身陷腐败指控的亲信曹国为法务部长，引发了持续数周的对立集会。当时领导调查曹国的检察总长尹锡悦因此成为保守派英雄。到文在寅任期结束时，韩国社会已深度分裂。

相比朴槿惠，尹锡悦犯下了非常严重的罪行，他以及内乱核心人员必须被惩罚，没有任何借口，否则韩国无法建立可持续的政治秩序。

李在明政府正在非常全面地调查整个官僚体系，这可能有些过度，因为戒严过程中一些人只是遵命行事。如果对所有相关人员进行严厉惩罚，可能会引发更多怨恨。我认为调查应针对核心人物，而不是整个系统。

韩国极右规模小、声音大，无广泛社会基础

澎湃新闻：今年12月3日，也就是宣布戒严令一周年之际，依然出现左右阵营唱对台戏的场面。值得关注的是，日媒发布了前总统尹锡悦在狱中通过律师接受的采访报道，尹锡悦仍然为宣布戒严辩护。当天有数百人聚集在韩国国会附近，高喊“尹再来”、“让韩国再次伟大”。你认为尹锡悦本人及其政治势力还具有影响力吗？

申起旭：尹锡悦仍有一些影响，但非常有限，而且他是一个高度分裂的象征，不仅分裂在野党，也分裂韩国社会，已经很接近韩国“史上最差总统”的位置，我认为韩国应该向前走。

尹锡悦对于在野党国民力量党来说也是一个棘手的问题，党内激烈争论是否要与他彻底割席。现在该党党内毫无方向、缺乏领导，也很分裂，很难说这个保守政党是否已经“触底”，明年的地方选举将至关重要，如果惨败将会导致党内重大重组。

澎湃新闻：随着韩国极化加剧，中间选民群体是否会减少，这会对未来的地位选举和总统选举产生什么影响？

申起旭：在美国，通常是如果你不喜欢某个候选人，就不会去投票，这就是2016年美国大选中特朗普击败希拉里的原因。因为很多民主党选民没有投票，因为他们既不喜欢希拉里，也不喜欢特朗普。

但韩国不同，因为高度分裂，保守和进步阵营双方都会尽力动员支持者。今年6月的总统选举可以看到，即便在国民力量党遭遇重大打击的情况下，该党候选人金文洙的得票率也有41%，改革新党候选人李俊锡得票率8%，也就是保守阵营两位候选人得票率相加与李在明相当。

明年的地方选举也将呈现这样的局面，即使保守派选民不喜欢国民力量党，他们仍可能为了“惩罚另一方”而出来投票。这就是问题所在：很多人不是因为喜欢某个候选人投票，而是因为讨厌另一边。

澎湃新闻：可以观察到，韩国与美国的保守派形成了更强的联动，尤其是美国保守派活动人士、特朗普总统的政治盟友查理·柯克9月初到访韩国，受到当地年轻保守派人士的热烈欢迎。不久后柯克遭暗杀，韩国一些宗教极端保守派人士誓言要继承柯克的遗志，并为其举行悼念活动，在街头抗议中高喊“我们是查理·柯克”。你认为韩国保守派中可能出现查理·柯克这样的人物吗？

申起旭：韩国确实有一些与美国MAGA对应的极右群体，我也曾说过，在亚洲国家当中，。

美国的特朗普主义有广泛的社会基础，这是不可否认的。但韩国没有那样的广泛基础，极右群体的规模更小、更边缘化，只是声音很大。或许可以看到像全光焄这样的极右政治人物，但他的影响力非常有限。

（注：全光焄是一个基督教牧师，2003年出现在大众视野中，后在反对弹劾朴槿惠的集会上崭露头角，成为全国知名人物，并以此为动力，2018年当选韩国基督教总联合会会长，曾多次自己尝试组建党派未果。他力挺尹锡悦，并通过社交平台直播大量输出内容反对弹劾）

韩国极右势力借用特朗普主义的语言，融合了民粹民族主义、反精英主义和反女权，将对公平与不平等的挫折与怨恨进行政治化表达。保守派网络意见领袖采用“MAGA”式口号，邀请美国极右人物，并将政治框架化为与“腐败精英”和“觉醒进步派”的道德战斗。

澎湃新闻：韩国极右势力不仅打着“反对弹劾”、“尹再上台”、“选举舞弊”等旗号，甚至带动了反华情绪，在首尔举行反华集会。尽管尹锡悦在受审过程中放出涉华阴谋论被视为一部分原因，但这其中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什么？

申起旭：首先，这种反华情绪确实与尹锡悦和一些极右人士宣扬“中国干预韩国选举”的阴谋论有关，但大多数韩国人并不相信这一点，只有尹的核心支持者相信。

实际上韩国的反华情绪远超出尹的辐射范围，而是更广泛、更深层次的问题。从民意看，有民调显示，约七成韩国人对中国持负面观感，这不是最近一两年的事，而是过去很多年持续累积的后果。

此外，韩国媒体经常报道华人或朝鲜族的负面事件，进一步放大了反华情绪。比如韩国电商酷澎（Coupang）的用户信息外泄事件，有韩媒报道称疑似是中国籍员工所为，这并不是最后的调查结果，但这样的案例却不断被媒体放大。

目前中韩民意不理想令人担忧，两国必须加强公共外交，增进相互理解。

本 期 编 辑 邢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