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蓉
和老胡相识,算来竟已二十多年了。那时我们还都住在那个离市区较远的小区,每日靠着班车往返。记得那是初夏的一个早晨,他恰好坐在我旁边,车窗外的阳光热烈而耀眼。他侧过头,很自然地自我介绍,说刚从严冬的罗马尼亚回来,之前在欧洲做些贸易。声音平和,带着点闯荡过后的从容。我心想,这又是个“不差钱”的主儿,回来怕是该享清福了。
但没过多久,竟听说他开了个童车制造厂。我想,这大概是他闲不下来的性子使然。后来再见,他兴致勃勃地谈起新业务——在各大院校里搞投币洗衣机。一次正聊着,他的手机便不合时宜地、一声接一声地响起“支付宝到账××元”的清脆女声,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这点“小生意”,每月进账倒也可观。那时我觉得,老胡是个能抓住机会的聪明生意人。
直到五年前再次遇见,我几乎没敢认。他瘦了些,顶上的头发稀疏得近乎“光头强”,想必是奔波辛苦换来的新貌。但他眼里却烧着一团火,异常兴奋地告诉我,他正在研究沪语教材,还申请了版权专利,想请我帮忙联系出版社。
我愣住了。童车、洗衣机,到上海话教材?这路子有点“豁边”了吧,我晓得他懂多国语言,对语言的热爱也不至于瞄上沪语这门“生意经”吧。他看出我的疑虑,立刻解释道,他跑遍了上海的书店,发现那些《小学生学说上海话》《新上海人学说上海话》之类的书,使用说明上都印着一行小字:“本书不能作为教材,只给家长和老师在正确发音上提供帮助。”他反复琢磨:“为什么不能做教材?问题出在哪儿?”这一个问号,竟勾住了他往后多年的光阴。
对于老胡写教材,我当时就给他泼了冷水,觉得他做这事“不靠谱”。他却只是笑笑,没多辩解。
后来,我便时不时听到关于他“折腾”的消息。2020年,他的《上海方言》出版了;紧接着是《上海方言666句》。2021年底,他竟拿到一个《沪语转成汉语的输入法》的版权证书。再后来,他送来了沉沉一大袋的书籍和卡片点读机,摞在桌上,像座小小的山。看着那些《上海方言儿童故事》《英语版上海方言入门》乃至《阿拉伯语版上海方言入门》等十几本著作,我才第一次被这种“一根筋”的执着深深震撼。
静下心来,翻开他的书,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注音、拼音,甚至还有他自创的“外语法”。他说,这是“胡式沪语”三种学习方法,为的是让全世界想学沪语的人都能找到门路。他甚至还专门租了场地做培训,开发了小程序,嵌上聊天按钮,增强互动。一个七旬老人,竟把这些新鲜玩意儿玩得这样顺溜。
他告诉我,编沪语教材的动力除了自己的热爱,还来自家人的全力支持。北大对外教育系毕业的女儿,为他配了清澈动听的沪语音频;他自己则戴着老花镜,一字一句地念着那些熟悉的沪语词汇与俚语,录成短视频,在微信与快手两个平台推广。起初短视频点击量只有几百,他坚持着;后来破千,破万,如今竟已累计突破了一百万。想学沪语的人也循声而来。
最近,他又发来了他发明的学习机在淘宝上的销售截图,这种沪语、英语、普通话三语点读学习机,买主大多是批发。我猜想,那背后或许是一个个教育机构。若真如此,老胡想让沪语走进课堂的初心,算是摸着边了。他还研发了能唱上海童谣、会跳舞的小玩具,他说,孩子会喜欢的。在积攒了些许资金后,他又开始默默地赞助一些沪语活动。
书店里,著名学者编纂的沪语词典像坐标赫然在架,他却仍执拗地用自己那一套路数,一点一点地垦荒。我问过他,为什么要做这件看似吃力不讨好的事?他沉默了片刻,说:“不是为了被谁看见。只是不想看着上海话就这样慢慢消失。你看我家里的小外孙,还有上海滩上多少孩子,都已经不会讲沪语了。我……就想尽一分自己的力量。”
他的声音平静而苍老,我却仿佛看见二十多年前,班车上那个刚从欧洲回来的、眼神里还带着闯荡世界劲头的“精明商人”。时光磨去了他的头发,却将那份根植于故土情怀的韧劲,淬炼得愈发闪亮。他倾尽心血想要守护的沪语天地,是一个平凡人的不平凡坚守,是一颗不肯随岁月老去的、滚烫的匠心。